“副阁主……你今天必须给老朽一个合理的解释！”
往日老何绝对不敢在剑阁副阁主的办公室里拍桌子瞪眼，但他今天着实是气坏了。
中年人莫名其妙在那张试卷上打了个零分，老何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他意识到副阁主确实是给了猫脸人零分，副阁主已经走远了。
但他何人隐是什么人？一身铮铮铁骨岂能屈服于剑阁副阁主的淫威？当即二话不说就追了出来，把正要出门的副阁主堵在了房间里。
“老何……你先消消气。”中年人摇摇头摆手，“有话好好说。”
老何坐下来，斜眼一挑，“副阁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叹了口气，他起身斟茶，把茶杯推给老人。
“老何……你是说我不该给他零分么？”
老何接过茶杯，低头呡了一口，“副阁主……那猫脸人之文我们一帮老家伙都看过了，论修行领悟绝不弱于百圣齐鸣的叶梓，您为何给了叶梓满分，却给了猫脸人零分？”
中年人低头怔怔看着红木桌面，半晌才开口，“老何……那篇文章你可仔细看过了？”
“看过了。”老人点头，“作者对修行一道感悟之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望尘莫及，当真是惊世文章。”
中年人冷笑，“我读第一遍……与你们一样，也惊讶于作者小小年纪，对修行一道竟有如此见地。”
“既然副阁主与我们持相同观点，为何只给了零分？”
“后来……我读了第二遍。”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越读越心惊，想这猫脸人年纪轻轻，竟然如此深入歧途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老何一愣，“副阁主何出此言？”
“我辈修士顺应天意，延续气运，求的是大道，为的是长生，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老何点了点头。
“但那篇文章……却是为己立命，作者眼中必无天无地无法无道，方是‘吾命由吾也……不由天’。”中年人说，“这已然入魔了……”
老何沉默半晌，“天下早已无魔。”
中年人一怔，“是我言重了……但这篇文章非正道，恕我不能给出满分。”
老何抬头看着中年人的脸，缓缓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中年人一怔。
“副阁主，我们一帮老家伙虽然年纪大了，但也还没老糊涂。”老何说，“这文中所写，我们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你还……”中年人一愣。
“副阁主，你这些年里被……”老何无意识地开口，眼见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变，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触及到了禁忌，连忙打住话头改口说:“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些食古不化的朽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腐烂了，但我们在剑阁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中年人默默地看着他。
“校长当初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神院校长？”副阁主想到了某个疯疯癫癫的老神经病。
老人点点头，“校长曾言，神学院之所以是神学院，通天学府之所以是通天学府，其根本就在一句话，如果没了这句话，神学院恐怕也会沦为仙宫长生殿之流，变成机械培养武者的无聊宗门罢了。教学生不是种萝卜，千篇一律的强者我们不需要，如果有一天神学院沦落到教师会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学生……那么神学院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中年人微微动容。
“这是当年校长在金宫之中反对百年计划之时所说的话。”老何说，“我虽然不赞同校长对于仙宫和长生殿的评价，但我认为他的观念是正确的。”
“哪一句话？”
“那句话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老何说，“校长说，只有海纳百川，方有百花争艳，神学院兼容并包，无论仙界人界是人是妖，潜心修道者来者不拒。神学院屹立千年历经数次大劫而不倒，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希望剑阁也能变得像神学院一样，尊重每一个人的思想，只有包容兼纳，才能真正培养出真正的人才。”
“……但校长远游，至今未归。”
中年人低声说。
“我剑阁以‘正’立世，天地可倾覆，唯‘正道’不倒。”老何说，“正道驻心中，何惧魑魅魍魉?”
中年人默默无言，叹了口气。
“何先生果然一腔正气……”
“我不过是转述阁主的话，当不得副阁主如此赞誉。”
中年人抬头望向窗外，“叶隐……以正立世？他有资格和立场说这种话么？”
副阁主冷笑起来，“满口仁义道德，实际行为下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打着大义的幌子把亲友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叶隐有什么资格宣扬什么正道？”
中年人坐在老何面前，忽然暴怒起来，捏碎了手中的茶杯，面目狰狞，“好个王道之剑，好个海纳百川，老何啊老何……当年是谁把我压在困龙谭底？是谁让我饱受十年寒毒刺骨之痛？是谁认为我离经叛道要把我逐出师门？那时你怎么不站出来说要兼容并包？当我被铁链捆在水底苦苦煎熬之时你可曾也像这样闯进叶隐的院子去指责那个伪君子的独断专行？”
老人沉默下来，有些事他无可辩驳也无可推脱，整个剑阁都不是无辜的……大概除了那个孩子。
眼睁睁地看着错误的发生而保持沉默本就是一种罪行，老何还记得十年之前那些冷漠的面孔和居高临下的判决，所有人都抛弃了面前这个人，老何无法指责这些人因为他本人也在其中，整个剑阁都默然注视着这个人被千年的寒铁锁链锁进深潭，没有人站出来。
除了那个孩子。
他在阁主的院子门前一直跪到昏倒，那年他才十岁，还没有获得小剑圣的名号。
“老何你们待在剑阁内部，常年足不出户。”中年人平息情绪，“这世界……已经不同了。”
“不同了？”
“我可不是叶隐那样的人，为了个不走正道的名义就把谁关在潭底十年。只是……天地之间有正道。”中年人悠悠地说，“不知是谁的正道？”
老何怔怔无言。
“有人一手可遮天……这片天地间，他正则正，他不正么……”中年人轻声说。
老何瞪眼，“何人？”
中年人起身，伸出食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答案。
他拍拍老何的肩膀，绕过他出门。
“老何啊……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但当今仙界不同以往，那篇文章只怕拂逆了某些人的心思，给零分实在是无奈之举，望你谅解。”
老何呆呆坐在原地，如遭雷亟。
他面前的桌面上那个字还没干透，铁画银钩，茶水顺着桌面滴落在地上。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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