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身着一身孝服出现在肃穆的慈宁宫正殿门口时,我看见了殷曲。
我远远看见他寂然踞坐于主位的身影,那精致的脸庞之上竟是我从未见过的黯然。
他的眼神空洞得仿佛看不见任何人,包括我。那神情让我觉得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已经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他的脸如月光一样苍白,苍白得晶莹剔透,却让我无限心疼。
空气仿佛沉凝成了一块千年寒冰,缓缓地压下,直让人喘不过气。
我从不知道他与太皇太后的感情有多深厚,但是我却可清晰地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无穷哀伤,徘徊不去,无限依依。那感觉刹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我在正殿门前伫足独立,任殿外骤起的寒风吹得身上的袍子猎猎作响。许久之后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响起,惊觉之间才发现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觉走至他的面前。
我看见他抬起头望我,目光寂寥而忧伤。
我伸手,握紧他的手,十指纠缠。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承诺。
千言万语全成无声。
须臾之后,我听见他嘶哑而黯沉的声音响起。
他说,“我知道她终会离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那话里外漏无疑的寂然让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震。
“你不会孤独,”我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但我并不要他回答。
因为,那只是我给出的一个承诺。
在那一刻我才明白,如若人间繁华之中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我将头回转,将目光望向殿外。
然后,我看见了伫立于正殿门前的那抹白色身影,以及那抹白色身影脸上遗世独立的神情。
很久之后,我听见殷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朝着那抹白色身影说道,“离,你回来了。”
我能隐约感觉到殷曲说这话时握着我的手稍稍加重的力道。
然后我听见陆离说,“是。臣弟回来了。臣弟恭请皇上,皇后娘娘圣安!”那声音听来飘渺而疏远,仿若一个遥远的梦靥。
霎时骤变的天色使得慈宁宫外此刻看起来异常的阴森,尚未过申时,竟已黑如暗夜。雷声动地,暴雨倾盆,急促的风雨从陆离的身后掠过,初春的寒意却袭上了我的脊背,让我不由自主地一颤。
一阵掠地惊雷之后,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之中,我隐约看见了陆离温雅的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哀伤。
然而那神情却只是随着疾逝的电光一闪而过,待我再瞧时,又早已变成了一脸的漠然,无波无澜。
依旧是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依旧是那一脸的温和淡漠,没有黯然,亦无悲恸。
他转过身去,背对而立。
他就那样站在慈宁宫正殿的门口,似乎浑然不觉眼前早已是焦雷滚滚,骤雨倾盆。他只是一直那样孤独地伫立,仿佛是立于世界的尽头。
那一刻,他飘渺幽远得就像是独自置身于另一个遥远世界。
许久之后,他回过身,望定我,眼神明亮而寂寞。
这忽然而至的熟悉感让我猛地想起了那个梦,那个一直不停重复的梦……
无穷的黑暗里,陆离身着一身白衣背对着我,他的声音温和而疏离。
我想走过去,我要走过去。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
我像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里,不得自拔。
然后他回过身,望定我,眼神明亮而寂寞……
一切如同我的梦一样。
原来那梦便是我们两人的预言。
满室烛影因为自殿外窜入的寒风而轻轻摇晃,殿中素幛微微摆动。
没有任何人说话,只余一室的寂然慢慢弥散开来……
太皇太后薨后,殷曲的哀伤持续了很久,而我却从未在陆离的脸上见到过丝毫的悲恸。
很多年后,《黑书·王侯·殷曲传》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乾元十一年二月初四,太皇太后薨于慈宁宫,帝大悲。上谥号曰孝仁圣德太皇太后,国葬于孝仁太皇太后园寝。丧仪空前隆重,帝亲扶棺,极尽生荣死哀之能事。
然而日子并没有随着任何人的逝去而有丝毫的停滞,无情的时光总是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走。
初春二月的寒气虽不及严冬时候那般刺骨,但也极易伤身。狼狈不堪的积雪已经消融得所剩无几,化为一滩一滩的雪水,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殷曲已有许久不曾踏足凤栖宫了,那突然而至的恩宠仿若只是在一夜之间便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原本就冷寂的凤栖宫,此刻显得更为地冷清。
我站在凤栖宫的正殿里,望着眼前熟悉至极的摆设,忽地想起了舒凝,那个笑容璀璨的女子。
往昔的欢愉一幕一幕涌上心头,让我不禁一阵心酸,呆楞良久。
“娘娘……娘娘……”玲珑走至我的面前唤我,让我兀地回神。
斜插于我发髻上的羊脂白玉响铃簪随着我挑头的动作而叮铃作响,我扬眉敛去脸上的落寞,望着玲珑道,“怎么了?”
“娘娘又是在惦记舒妃娘娘了罢?”玲珑抿了抿嘴,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
我不禁微微一愣,心下讶然,难道我脸上的落寞和挂念如此明显么?竟连她都能瞧得出来。
看了玲珑一眼,发现她脸上也已是戚戚之色,我不由地叹道,“也不知舒凝妹妹此刻怎么样了?”
“娘娘如若挂念舒妃主子,又何不往鸣绰宫走一趟呢?”语气里的哀戚之意尽显,亦从中可知舒凝的人缘极好,哪怕是这端茶递水的丫头对她也是百般惦记。
“本宫与她姐妹一场,又何尝不想去鸣绰宫探她呢?只是……”我陡然收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心下却在说,只是那夜她在鸣绰宫的举动实在让我后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