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两难(1 / 0)

傍晚时收工。今日码头来的货船颇多,一日下来,竟结了九十三文钱。

我揉着酸痛的肩走在路上,心里松了一口气。给爹爹买了药家中银钱所剩无几,这些钱正好解燃眉之急,够过活三四天了。

本想让齐叔带着小宝来家里吃晚饭,齐叔说今日下工晚了些,得先伺候妻主吃晚饭,说着就匆匆往家里赶。

看着齐叔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些酸涩。在这个世界,男怕嫁错妻。我固然痛恨着男尊女卑的世界,还有父权社会遗留下的不平等,可并不意味着我就为来到女尊世界欢欣鼓舞。我只庆幸在女尊世界身为女子,享有自主权。但我所受那么多年的教育,使我无法将践踏他人的尊严剥夺他人的权利当作习惯,哪怕这是封建社会的常态。

“冰糖葫芦——哎——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一个小哥站在街边婉转唱卖。

想起楮珀每次见到冰糖葫芦嘴馋的眼神,从不要求懂事克制的乖巧。我从怀里摸出四文钱,买了两串。路过糕点铺子时,买了八文钱的桂花糕。仔细包好,拎着回去了。

院门虚掩着,我穿过小小的院子,褚珀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姐。

他鼻子上沾了煤灰还不自知,看到我手里拿着的冰糖葫芦眼睛倏的亮了,朝着我甜甜的笑。

我被他逗乐,递给他一串冰糖葫芦,把他鼻尖的煤灰擦去。

褚珀舔了口糖葫芦,满足的闭上眼睛赞叹。

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小馋猫,当心今晚的晚饭。”

“呀!锅里煮着面呢!”褚珀惊叫一声,一溜烟跑进厨房。

把东西放在堂前的桌子上,转向左边的房间。

“阿良,你回了。”爹爹的声音透过门板。

“诶,回了。”推开左边的门,点燃屋里的油灯。

爹爹挣扎的从床上坐起来,我忙上前扶他,将软枕垫在他身后靠着。

“今日可辛苦?没有伤着吧?”爹爹脸色有些发青,颧骨处两抹不正常的嫣红。

“没事。爹爹,您可是又发热了?”我有些担忧。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爹爹。

爹爹摇头,捧着水杯,慢慢喝着。

我从怀里摸出剩下的银钱,用绳子串起来,放到爹爹被褥底下:“爹爹,您好生养病,莫要忧心。我大了,该是承担家里责任的时候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您和弟弟的。”

“阿良,莫要理这些杂事,我,咳咳~”爹爹有些激动,咳嗽起来。我忙抚着爹爹后背助他顺气。

“爹爹,阿良自知不是钻研四书五经的人。等这次县试完,我预备在衙门里谋个差事,习读我朝律法。”

爹爹沉默半晌,郁郁开了口:“好吧,你既已决定。那便这样吧。”

我知他向来盼望着我能读书中举,光耀门楣。只是我确实没有这样的天赋,作诗真是憋了三年,只得一句半。我亦不想盗用前世所学古诗词,不想侵害先辈的知识产权,亵渎了文豪大家。三年里,我也只勉强把毛笔字从鬼画符练得端正。四书五经,若不是为了县试的缘故,真是不愿意搅得自己头昏脑胀。

“爹爹,今日我看到齐叔了,他晚一些会来看你。”迟疑了下,仍是开了口:“齐叔脸上有伤。”

爹爹猛地抬头,眼光闪了几闪,似乎有阴云从瞳孔深处弥漫:“那个女人…只怕小宝入学又得迟了。”

我知晓爹爹意思。齐叔想给小宝攒些束脩,等开春就送小宝进学堂。小宝今年十一了,来年十二岁,再不进学堂,那就有些晚了。齐叔偷偷攒的束脩,每次都被他家妻主抢去充作了赌资。齐叔藏着不给,就少不得一顿揍,他妻主非把屋里翻个底朝天才罢休。

“爹爹,等我县试中了秀才,我来教小宝,你看如何?”

爹爹眼里浮现一丝笑意:“好大的口气。”

“您就瞧好吧!”见到爹爹愉快了些,我终于松了口气。

褚珀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三碗面。

“哟,我家褚珀真能干!”我夸张的吆喝起来。

三人一起在卧室吃了这顿晚餐。驱散了秋夜的冷,蒸腾着温暖。

吃罢饭,褚珀坐在舔着冰糖葫芦。我收起碗筷,煮了些热水洗碗。

暮色沉沉,天一点点黑下去的时候,齐叔带着小宝来访。

小宝问了安,与爹爹说了几句话后,我便让褚珀带着小宝去我房里玩。褚珀欢呼一声,拉着小宝的袖子穿过堂前,直奔右边的屋子去。

我泡了壶蜂蜜水,把桂花糕码在碟子上,给火笼里添了些厨房火塘里扒出来的火种,才退出来。

我知他们哥俩更爱磕着花生,喝些小酒。只是爹爹病着,不能饮酒。不过蜂蜜水配着清香的桂花糕的滋味也很不错的。

拿着放在堂前的冰糖葫芦,拎着个火笼进了我的卧室兼书房。小宝站在书桌前,一脸羡慕的摸着毛笔,书本。听见我推门进来,忙规规矩矩的把手放好,站着不动。

冰糖葫芦递到她眼前时,她只怯怯的掀了眼皮子偷看我。心里忍不住叹息。在母亲的家庭暴力和无休止的暴躁下,小宝性格很内向。拉起她的右手,把冰糖葫芦的棍放到她手中,我不由温柔道:“给你的。”

褚珀舔着还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乐滋滋的说:“小宝姐,你快尝尝,可甜可甜了!”

两小孩子凑在一块舔着冰糖葫芦,嘀嘀咕咕说着话,气氛热络得很。

我就着油灯的光翻书看,却一个字都入不了我眼。齐叔来时,脸上又添了一块瘀伤,大概今日的工钱又没了。他家妻主简直就是豺狼!齐叔的妻主,我曾见过,一个矮瘦一脸暴戾的女子。论起来,以她的身高气力根本无法敌过齐叔。但齐叔是一味顺从,从不反抗。

据我这几年的观察,虽是女尊男卑的社会,但男子的地位并不是很低。他们拥有一定的权利,可以参加科考,可以经商,士农工商里都有男子的影子。本朝的大将军即是一名男子,他的妻主是入赘将军府的。

齐叔这种状态,大概有部分礼教的因素,更多的是齐叔本身的原因。打个比方,就像现代社会里的家庭暴力。虽然男女法律地位平等,但女子还是处于弱势。不少女子在家庭暴力里都选择了沉默、让步、忍受。齐叔好似这些女子在女尊社会的缩影,他性格温和,选择沉默。我不知道齐叔会忍到什么时候,是沉默至死,还是爆发反抗。

齐叔没有保护好自己,也没有保护好小宝。这样混乱的成长环境对小宝没有一点好处。我想跟齐叔谈谈,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始,又该谈些什么。难道我要他反抗妻主?对他妻主那样的人物,只得以暴制暴。可是我不提倡暴力,男子对女子施暴更让我无法接受。

如果在现代,我会建议他离婚,并且为他谋取合理的最大的利益。可在女尊社会,从未有过夫休妻。女尊社会的离婚形态是两种:妻休夫,以及和离。就如中国古代律法没有妻休夫,唯一的特例是李清照。

李清照再嫁张汝舟,发现张汝舟的丑恶贪婪面目。张汝舟妄图霸占李清照所有之文物字画,李清照不从,张汝舟遂拳脚相加。典型的家庭暴力。然而按宋朝律令,妻不得休夫。其实,没有哪个封建朝代的律法会同意这点。李清照将张汝舟诉之公堂,告其妄增举数入官,张汝舟最终被革职流放。依据宋朝的律令,若夫被流放偏远地区,妻可与之和离,并保有自己的嫁妆。又据大宋律令,李清照因妻诉夫于公堂而哐当入狱。虽然最后只坐得九日监狱,但足以见李清照之决心。李清照的成功,得益于她的智慧,还有刚烈的脾性。她是宋代有名女词人,人脉自是很广,为她奔走斡旋的人不在话下。何况李清照打了个漂亮的擦边球,虽然她是奔着休夫去的,但她没有直接挑战纲常伦理。而是以曲线救国之计成功从这场失败的婚姻中身退。

这些,是齐叔不具备的。齐叔会挑战社会纲常伦理么?他有足够的依据去支持自己的诉求么?我如何能确保齐叔能安然从此事身退呢?毕竟,我在这里,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谋划这些无异于螳臂当车,贸然行动只会害了齐叔。再者,我连齐叔的想法都不了解,就擅自为他谋筹这些,也有些过了。我甚至对虞国律法都不了解,此事就算可行,也只得从长计议。真是困难重重,我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大概是我一叠无意识的叹息把两个小孩吓到了。等我回过神,就见他俩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手里还紧紧捏着糖葫芦。

“两个小可怜,赶紧的吃,不必留。姐姐以后挣了钱,还有更多好吃的在等着你们呢!”我觉得他们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忍不住挨个摸摸他们的头。

小宝的年纪比褚珀要大一些,小宝11,褚珀9岁。都说女孩子发育比男生早,但小宝的身量还有模样瞧着要比褚珀小。真是可怜的孩子,我惯于担任保护者的心态一下子被激发出来。

起身从柜子里把爹爹为小宝改过的衣裳拿出来,一件件的试是否合适。

小宝红着脸蛋黑黑的眼睛湿漉漉,讷讷的说:“阿良姐,你真好。”

“是你伯伯好,他给你改的,我可没有这样的手艺。”我揉着这小毛孩子软软的头发,心里不太好受。

倒是褚珀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一双眼睛提溜直转,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待爹爹与齐叔叙完话,天已经完全黑了。

齐叔站在爹爹房门外,在堂前喊了声:“小宝!”

小宝忙跟褚珀停了玩耍,急急跑了出去。褚珀跟在小宝身后一起去了爹爹房间。

我翻出灯笼点亮,把装着小宝衣裳的包袱背上,举着灯笼侯在堂前。

小宝向爹爹说完感谢,道了别,与齐叔一块推门出来。褚珀像个小跟屁虫跟在身后转悠。

齐叔神情有些落寞,看着我拿灯笼的架势,忙说:“阿良不必相送,我与小宝自行回去。”

我不依,举着灯笼为他们照亮脚下的路。

开了院门,我把还跟在后头转悠的褚珀赶回屋里:“去陪着爹爹。”褚珀做了个鬼脸,与齐叔道别,又朝小宝眨眨眼,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里。

一路默默无言,小宝偷偷的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齐叔,也不说话。

“阿良,你选什么都会好的。”齐叔忽然说,似乎含着一声叹息。

我知道爹爹与他说了我的打算。齐叔素来知道爹爹对我的期盼,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齐叔摸摸小宝的头,神情悲哀:“本是来探望你爹爹,没想竟惹他难过。”顿了顿又说,“小宝的事…”

“等县试完,我教小宝学字。”

“阿良。”齐叔喊着我的名,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有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任齐叔怎样辛苦挣钱,都抵不过他妻主赌输的数,凑不齐束脩,没法让小宝进学堂。嫁错了妻,无法改变命运,自此每一步都走得艰辛。

“阿良姐,我可以学认字了?”小宝怯怯的,眼中透出热切的渴望。

“嗯,等县试完,就可以学了。”

小宝不自禁拉着我的衣角:“县试什么什么时候完呢?明天?还是后天?”

我被这样的童言童语逗乐了:“耐心等着吧。”指了指天上的月牙,“等月亮下次再变成这种形状时,就可以学啦!”

小宝瞪着月亮,像是要把它的模样刻在脑子里。

齐叔忍俊不禁,拍拍小宝的头:“傻小宝!”

将齐叔和小宝送到家,我一个人踏上返程。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前世总是被人耳提面命,“年轻女性要避免一个人走夜路,以防被劫财劫色”。现在我一人走在寂静的街道,偶有行人走过,我也不提防。劫财?我现今一身大力,全然不怕人家劫道。戒色?啧,只怕是我劫他人的色。女子,果然好处多多。

回到家时,褚珀正泼完爹爹的洗脚水。

“爹爹怎样?”我放轻声音问褚珀。

褚珀放下木盆,指着卧室:“爹爹刚泡完脚,有些困,躺了下。我照阿姐的嘱咐,加了几次热水,爹爹泡得发了汗才罢休的。”

“好孩子,辛苦了。”我拿起木盆进厨房给褚珀舀水洗漱。

“不辛苦。”褚珀嘿嘿笑。

我点点他的额头,待他洗漱完回房歇着了,我才打热水擦了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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