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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梦想(1 / 0)

离开陈府时,陈子敬没露面。

章嫂抱着我的行李送我出府,送我上了马车尤依依挥手:“常来呀姑娘!”我笑应了,对陈游之道了一声“有劳”,马车吱呀一声,缓缓动了。

褚珀扯动我袖子,低声问:“阿姊,我们就这样走了么?”

我摸摸他的头:“学堂你得如常去,若想念大人我们再来拜访。”

褚珀期期艾艾的应了,低头不言。

周文质家处胡同小巷子,陈游之将我送到门口便离去。扣响门扉,周文质亲自来开的门。

迎接我的是大大的拥抱,熟悉的气息,温暖的安心。自爹爹丧礼后一别,小半年未再得见。数月里,我历经了构陷酷刑、生死考验、伤痛眼盲,现康健如昔,在老友的无声安慰里,恍如梦一场。

“走,咱们看看住的地方。”周文质接过包袱,一手拉着褚珀,笑吟吟引路。

院子不大,正房和东西厢围成一重院落,游廊相接,收拾得很干净。我和褚珀安置在东厢。

第二日一早,我们前往报名。周文质此行依我嘱托,回平春将我与褚珀的文牒带来了,并请夫子出具了我的德行保荐书,由县里盖章验证,供此次报名用。之前外出都与陈子敬一道,不需文牒。搬离陈府后,无论是考试还是今后租房住宿都离不了小小一块物什。

报名的队伍蜿蜒长龙,在场多是学子打扮,等候登记时交头接耳,登记处文官的不耐未影响大家的兴奋。

报考没有身份限制,却有知识门槛限制,根据报考类别不同,核验身份后先入室接受考校,过关者方可报名。

我报的明法,周文质报的户赋。户赋掌国家经济命脉,向来是热门中的热门,是以人头攒动。周文质等了许久。

律学是六学之一,治律者代不乏人,而盛衰有之。发展至前几朝乃集大成,因本朝不重律学,彼时已衰微陷落。又崇儒的文教下,律学出身升官颇受限制,论高官厚禄前途远景远不及进士科,是以学律者少,国子寺律学馆生不足三十人。我所在队伍零落,不多时就被安排进去了。

先考帖律,这是考基本功,对法律条文进行默写、填空。不多,就三十题,我很快就写完了。交卷后被安排在偏房等待。考官当场改卷,过关者被招去参加下一轮,未过关者则被客气的请了出去。

意料之中,我通过了。

被胥吏引到另外一间大屋参加下一轮策试。考官有三人,意外的是,气氛并不严肃。主考官两鬓斑白了,五十多岁模样,眉间很深的褶皱,一看便知常年思考留下的痕迹。她和蔼问:“古人以牛刀喻儒生,以鸡刀比作熟悉律法的文吏,你以为如何?”

这便是考题了,第二轮竟然是面试。我不敢慢待,略一思索开始作答。

“诚然,古人以为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儒生能为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学。彼时吏员多而儒生少,吏员善理事务而儒生善修德教化,是以视儒生为珠玉,贬文吏如瓦石,此用人之道罢。”

“单以用人论,儒生熟经典,文吏重实务,二者长短各有所宜。取儒生德化,取文吏理乱,为君各有所用。以鸡刀、牛刀论,系矫枉过正,儒吏不可偏废。于地方而言,儒吏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用之得当可使政务顺畅、教化万民。”

“儒、吏本是同根生,习圣人之学入门,奈何发展相去何其远。若从决狱实务来看,儒生才是鸡刀,文吏当为牛刀。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

“窃以为吏者当符三个标准,一是明达法令,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二是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决。不明学理无以会其通,不习经验无从证其是,正相两需,不可缺一。其三则是以德为先,若执法者黑白不分,善恶同伦,法度失平,如何服众?如何安民?执掌律法者,最忌使民怨声载道,当辨法析理,使民心悦诚服。”

一番话我说得慷慨,字句真心发自肺腑,话落似乎还能听到四壁的回响。

主考官眼中有不掩饰的欣赏,她站起来取了纸笔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褚阿良。”我行了礼。

她写下名字,盖了印信,仔细吹干,交到我手上,切切叮嘱:“腊月初五国子寺,策试,切记莫忘。”

拿到了通关证明,我欣喜道谢。胥吏又引我去登记,登记处不止一人,文官一一核对填报信息,留下保荐信,根据报考类别分类记载在册,一人分发了一张盖有宝印的文书,蹙眉道:“腊月初五国子寺开考,报而不考者朝廷永不叙用。”

众人称是,被胥吏引出门。候考学子眼神里满是艳羡。我往户赋队伍看去,已没有周文质身影,想来是入考场了。

出了大门,寻了酒肆坐下,叫了一壶温酒,一些吃食。有些参加完考试的逗留徘徊,互问考试试题,原来不同批次进去的考生题目皆不同。

浊酒几杯入腹,熨帖,痛快!脑海里不自主浮现了陈子敬的眉眼,想起那夜我依偎着他的眷恋,他抚我发的温柔。

陈子敬,当我想你的时候,你会不会正好在想我?

思及此,不由落寞。酒是好东西,小酌怡情,酌的是当下心境,无声涟漪。一壶浊酒见底,身子暖和了,有了抵抗风霜的暖意。周文质没有令我久等,看到她脸上明媚笑意,便知事成。

举杯庆祝。

周文质一手执杯,笑道:“茫茫前路,有你幸甚。”

“还有一关要闯,当一鼓作气!”我回敬。

她美目微眯:“在郡学时,总回想一起读书的时日,劝你与我同考,你不肯,只好罢了。听闻你出事,我赶回平春,你已被陈大人接走了。阿良,你不知道我多后悔……”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微颤:“我只有你这一个知交好友,如果你出事,我……”

“事出突然,也是我愚钝中计。想想自己真傻,如今看多明显的圈套,我竟然跳了进去!哎,当吃一堑长一智。”我摇头苦笑。

“我有一事须向你坦白。”她正眼看我,眸子染着炉火红光,“你还记得汤府么?”

当然记得,从汤府喜宴起,所有事情偏离了正常轨道,就是那一晚……就是那一晚。我不做声,默然颔首。

“我早知汤家做些不法勾当,万未想到是私盐。初英喜宴那晚,你在后院被梁敏,不,是乔燕歌打了一耳光,汤府把她挟走了,我便觉得不对。单是不敢把你留在汤府,却没告诉你,才让你在毫不知情毫无准备下遭遇那些祸事。”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实在算不得你的朋友。”

我曾怀疑过她,在汤府后院,汤府管事软硬兼施要把我带去后院时,周文质怒极的模样和平日相差太大。可之后的事与她何干呢?是我没有告诉她账册的事,转而去寻了陈子敬,错过时机的是我自己!若不是她把我带出汤府,若我被汤府扣下,被发现怀中账册,或许褚阿良早不在世上了。她救了我,为何还要向我道歉?爹爹走的时候,全赖她和齐叔帮我操持杂务一应事宜,我哪有脸面怪罪她!

“幸好你今日说了,不然还要在心里憋多久?”我斟满一大杯酒,“文质,这些事与你都无关,是我自己。”闷干这杯,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竟是这般!”周文质低哑声音,一字一字道,像听了荒诞的故事般不敢置信,眼角却一点点红了。

“都过去了。”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听过就忘了罢,从今往后不会更坏了。”

我见她仍缓不过神,只好笑道:“世上或许有命数罢,但我总觉遇到这些是偶然,譬如今天考过了也是偶然。”

周文质“呸”了一声,怒笑道:“你考过又是偶然!那我呢?谁道偶然,世间多少偶然事,我道偶然非偶然。”

“偶然多了,或许就成必然了。”我嘿嘿笑,“譬如我必然要和你再一起考试,再一道金榜题名。”

她问:“我的心愿你一直知道的,如今你呢?”

“人活一世总要图些什么,否则活着有何滋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般宏愿我做不到。以我所长,欲为本朝废除肉刑,重修法典。律法不是为了限制人们的生活,而是要告诉那些人,当这世界规则遭到破坏时,他们会得到什么,可以预期什么!这样,弱者才有正义,正义才将永存!我们都有不安分的梦想,要为这世界做些创举,你道会不会成功?”不待她答,我快意道,“梦想如果轻易成就,就不那么动人了。穷尽吾生,虽不能至,可不言悔!”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周文质心旌摇荡,拍桌笑道,“有友如阿良,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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