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树林罕有人至，云宓走的有些磕磕绊绊。
走在前面的商西陆知道跟在他后面少女的处境，却一点怜香惜玉的想法都没有。
走到一处空地，商西陆停下。
云宓默不作声地也停住了脚，她的腿被树枝和野草划出了不少口子，云宓却像一无所知一般静静看着男人的背影。
他始终那般平和淡漠，仿佛繁华于他不过是满身阳光照耀，走过了，他还是那副万物皆不放眼里的德行。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爱人。
就好比那阳光照体，说不得，他还嫌刺目。
商西陆惯穿河山装，却不是因为喜好，仅仅是因为他为了表明自己对民生党何中兴坚决拥护的立场，为了争取何派的支持。
他真正喜欢什么衣服、有什么爱好、前世的云宓一无所知。而历史上，商西陆作为民国后期两党内战的失败者，自然也无人提起他的内心需求。
“顾盼河，是你做的？”他看起来颇为悠然地背对着云宓看不远处的一棵巨树。
那树极大，树干四五个人环抱不过来，树冠直上云霄，离他们也有一段距离，商西陆看起来挺有兴趣却不靠过去。
“是。”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不，我不知道。”云宓巧笑嫣然。
商西陆慢慢转身，神色漠然地瞧着她。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要干什么，你要我这个人是何目的。”云宓语气轻松，“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愿意拿出新海市民生党卧底名单作饵，好大的手笔。”
云宓回忆了一下，用一种闲谈的语气慢慢说着。
“在我刚一回国，你多年的计划就已经开始启动了罢。”
商西陆瞳孔微不可见的一缩，面上却仍是冷淡自若。
“云韵是你的人，轮船舞会上与她交好的摩登女郎是你特意放在船上以便与她联络消息的。在你知道我的病情恶化导致天真人格被吞噬之后，你先是派人封住了船上看出我异常之人的嘴，而后你迅速调整计划，将刘一眼安插入我的门下。”
云宓笑容极美，即便形貌有些狼狈，可仍是让人难以将目光移开。
商西陆喉咙微涩:“你怎么……”
“这也不难。”云宓抬手敲了敲太阳穴:“云韵是旁支商户的小姐。云家势力庞大，若选伴读嫡系虽无人选，可论血缘、论身份、论亲近程度，总也轮不到一个商户‘表姐’来当嫡系唯一大小姐的伴读。”
“唯一的答案是，她背后有人。”
而且那些摩登女郎，她在云宓的梦境之中曾经看到过。
这话可不能说。
云宓抬眸静静看着面无表情的商西陆，眼睛里的暗色越发浓郁。
“这几年来，你一直通过云韵得知我的消息，从而可以更好的掌控我。当人格有变后，你便第一时间准备在我这里安插其他人。”
“东平街道的刘一眼就算再不长眼也不可能会在我回家的日子碰瓷。你想借此引起我这个权力型人格对他的注意，可你没想到的是。”云宓顿了顿，“我并非用手段收服，而是找到了他的妹妹，并以此来要挟他。所以他叛出你的势力，选择归附于我。”
居安军队之事，云宓势力不及此处却仍能与商西陆势均力敌，其中之一便是因为有刘一眼的投李。
“之后你通过赵霆昊、沈清隽等人引我去顾盼河，想亲眼看看我的变化，于是你目睹了我掌掴曾经心爱的人，甚至派出并布置了私兵，还发现了你，你只好匆忙撤离。”
“而云韵，虽然我也没想到，但她爱上了王家的子弟，已经脱出了你的控制。”
“商西陆。”少女微微抬头，对着高大的男子一笑，“不得不说，你失败了。”
商西陆定定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少女对他莞尔一笑，眸中各种情绪纠缠起来。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想了好久，朗声大笑。
“我失败了？哈哈哈哈……好好好，云氏佳人，云阿宓。”商西陆的笑容极盛，不同于初见面时的假笑，“所以呢，你既然知道，如今落入我手，你又能如何？”
云宓猛地掏出早已蠢蠢欲动的枪，快速上膛，枪口紧紧顶在了商西陆的眉心处。
“你觉得我要如何？”
商西陆面色不改，仍是挂着笑容:“云宓，你到底想怎样？养私兵、屯势力、写文、演讲、将李邵华安在我的门下，到现在你还要跟我抢居安。云宓，你只是个女人。”
云宓表情冷淡，顶在他眉心的枪一动不动。
“不如你老老实实跟了我？如果你跟了我，我商西陆虽然是一点点爬上的这个位置，但只要你跟了我。”他笑，“我绝不会负你。”
云宓嘴角一扯。
“你只是个女人，无论是振兴云家、对抗倭寇入侵，还是统一国内势力，亦或者改朝换代自立为王，这都不该是你参与的云宓，你只是一个女人。”
商西陆的表情看起来很诚恳。
但她知道，他只是想激怒于她。
可怎么办，她确实生气了。
“我是个女人？”她轻嗤，“所以呢？女人又如何？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
女人就合该是男人的附属品，窝在男人身下，承欢于男人，或者每天坐在院子里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男人的宠幸？”
少女的眼神终于褪去了掩饰，再一次露出了商西陆想看到的，隐藏在眼底深处的冰冷、漠然。
“商西陆，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将他给乐玖的话原路送回。
“生孩子、养孩子、伺候公婆、整理内宅、对付妾室……你凭什么能让我云宓为了你变成那种模样？”
云宓嘴角扬起，眼睛微眯。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干什么？”
她的表情可以称之为狂傲，这是他第一次见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告诉你，我不仅要居安，我还要新海，要上京，要北三省，我要这整个华夏。”
字字震耳欲聋。
这是她第一次将内心的野望说出来。
在新华夏往上爬时，她就感觉心里似乎有一团火，那团火烧了三十五年仍未熄灭仍然炙热，每当夜深人静、每当灿阳高照，那团火就像再也抑制不住一般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
来到这里，那团火变成滔天巨焰将她烧成灰烬，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她想要华夏。
商西陆平生第一次控制不住表情，震惊地望着面前野心勃勃的女人。
她握枪的手依然平稳如初，那双一向冷淡的眼睛却盛满了火焰。
少女勾唇一笑。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疯子……”商西陆忍不住低低喊了出来。
“我是疯了，我很清楚我有多么疯。”云宓用力地把枪抵了抵他脑袋，“所以，商西陆，不要惹我。”
商西陆闭眼平静了一下疯狂跳动的心脏，咬牙道:“疯女人。”
……
云宓推着商西陆走了出去，她的身形本就娇小，藏在男子的身后旁人就算想用枪也打不到她。
最后，她成功的用商西陆换回了自己的车，带着商西陆出发去了墨琚。
“大小姐何必非要带这个人，不如一枪解决了他，也免去了后顾之忧。”乐玖坐在后座的中央笑呵呵地向云宓提议，车子一颠簸他就往云宓方向倒，好像另一边的商西陆身上有毒一样碰上就算倒霉。
云宓又被乐玖挤了一下，隐晦地瞪了乐玖一眼。
乐玖乐了，咧着嘴笑眯眯地瞧着云宓。
民国时期的车子本就不比新华夏的车宽敞，后座又坐了三个成年人，更是显得拥挤。副驾驶座后的云宓静静地看着窗外，乐玖则是一脸笑容的坐在了中间位置，驾驶座后面的商西陆脸色漆黑，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像座雕像似的。
“哎哟。”车子又一颠，乐玖故作娇弱地靠在了云宓肩上。
云宓转过头盯着乐玖看，也不说话，就用那种平静的眼神看着乐玖，乐玖视若罔闻完全不惧，依然笑眯眯地靠在云宓肩头。
云宓盯了一会儿，便又回过了头不再看。
商西陆的车队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云宓的手上功夫没有乐玖好，陈副官又在开车，商西陆若有异动只能是乐玖出手。
陈副官偷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喂，乐小子你不要得寸进尺。”
乐玖笑得梨涡都出来了，他五官精致，这样看倒像个小姑娘似的。
陈副官见云宓没有反应，看乐玖的模样又跟他家小女儿差不离，心软了，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看陈副官没再说话，云宓暗暗地从车窗投影看着乐玖靠在她肩上的头顶。
她收容乐玖不是没有原因的。
乐玖其人天赋异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这种直觉能够在与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触碰到人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云宓若要扩张势力、招贤纳士，乐玖这种能力正好为她所用。
至于乐玖知不知道她内心深处，估计应该是知道的。
乐玖抬头，正好与她在车窗上投影的目光相对。
两个人通过玻璃静静对视。
他启唇，
她微叹。
“那是一片荒芜。”
那是一片荒芜。
商西陆身子仿佛动了动，俩人目光即分。云宓垂了眸子，乐玖对上陈副官诧异的目光笑了笑，却没解释他这句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
乐玖坐直了身子，没再倚在云宓身上。看着车前面渐渐繁华的景象，目色微沉。
这些年来，乐玖不是没有用这种能力看过孩童的内心，但即便是孩童也有欲望，也有渴求。
云宓的内心却称得上是一片荒芜。
初见时，他似乎感受到那片荒芜之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与她相处越久，那团火感受得便越发清晰。
最后，炽火燎原，灼热得烫手。
云宓的欲望只有一种，如此强烈，强烈到最终燃烧了自己。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乐玖想要看着这团火最后能造成什么样的结果，这种想法使得他前十几年来浑浑噩噩的心变得逐渐清晰起来，所以他说他赌她会赢，所以他说她只需要顾好自己。
这种从未有过的好奇使一向无所谓的他下了最后决定。
“大小姐。”乐玖开口。
“嗯？”
“我可以叫你大小姐吗？”
“可以。”
“好。”乐玖微笑，“这可是你说的。”
所以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