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红灯已经亮了四个小时。滕子岑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主治医生再三叮嘱由于腾启平病情危重,千万不要对手术抱过多期望,即便手术成功,全身瘫痪的可能性也占多数。
“多数是多少?瘫痪的可能性有多少?”
钱樱想问的问题,被滕子岑拉着医生的手,不依不饶地抢问了去。
“你现在没有选择,如果不马上手术,死亡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医生公事化的宣判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冷酷残忍的回答只为了提醒病人家属,病人的时间不多了,再耽误不起。
滕子岑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在厚厚一摞手术风险告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模糊着泪眼紧紧架着钱樱,目送昏迷不醒的滕启平被推进手术室。
滕子昂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钱樱瘫坐在手术室外,对这个一脸紧张焦急自责的儿子,张了张口,又合上了。
说什么呢?说滕子昂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看你怎么操碎了父母的心,看你爸这次如果真的去了,你要怎么面对这一切?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会为成长付出代价,只能说滕子昂的代价,付得过于沉重了。
“怎么样了?”
滕子昂眼窝深凹,双眼布满血丝,说话的语气带着他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胆怯、无助、惶恐。
“不知道。”
滕子岑目光空洞,说话时没有聚焦。
“妈吃饭了吗?”
滕子昂看着呆坐在长椅上,瘦弱不堪钱樱问。
“你觉得妈吃得下饭吗?”
滕子昂走过去,轻轻搂住钱樱,自欺欺人地劝慰:“妈,别太担心了,爸会没事的。”
钱樱哭了。她从凌晨一直憋到现在的眼泪,其实就为了等儿子来擦才没舍得流,她在滕子昂的怀抱里抽泣,汲取儿子身上此刻也很匮乏的安全感,昨夜轰然崩塌的主心骨摇摇摆摆又撑起来,儿子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希望。
于果从医院出来紧跟在一辆大巴车的后面,车身挡住了她的视线,过十字路口时她心不在焉地尾随大巴直行,开到路中间才发现自己正在闯红灯。原本顺畅的道路因为一只迷途的甲壳虫顿时混乱起来,催促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排成直线的车队拧得歪七扭八,过路的司机接连摇下车窗瞪她,伸出胳膊指她,甚至嘴里骂她:“找死啊你!”
甲壳虫忍受着谩骂,艰难地从攻击者的夹缝里钻出,到下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前车里快速跑下一个男人,敲她车窗。
“给,没带纸巾吧,快把眼泪擦擦。”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从刚刚混乱的路口突围过来,不经意看见甲壳虫里无助的女孩,心有不忍,在这个红灯的当口冲下车,递给她一包纸巾。
于果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那男人已经跑回自己车里,伴随绿灯亮起汇入车流。
于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可能是被骂找死的时候,也可能更早。她以为躲在车里哭多大声多难看都不会被人看见,谁知道还真有开车没事喜欢东张西望的主。好在这突然夺窗而入的一包纸巾很快吸干她眼泪里所有情绪,待到她回到家已经基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茵梦了吗?”
徐薇刚收拾完灶台,正准备擦抽油烟机。
“没有。”
“恩?怎么没见到呢?”
“医生会诊,不让探视,也不知要等多久,我就先回来了。”
“也好。明天和妈一起去,省得老去打扰人家。”
“明天我不去了,单位还好多事呢,你自己去吧。”
于果说完冲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以此回避徐薇的十万个为什么。徐薇纳闷地看着于尚斌,狐疑:“你不觉得她怪怪的吗?”
“……”
于尚斌现在的心思不在女儿身上。他刚刚接到电话,总院要给一名有颇有来头的危重病人紧急会诊,虽然早已退休,但于尚斌一直是总院心脑血管专家库的镇库之宝,只要他出山,医院里的疑难杂症总会自动找上门。
“赵院长刚刚亲自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
“一会医院派车来接,有台手术做得不太顺利。”
“又找你救火去?!谁透得风,倒是把你回来的时间掐得准!”徐薇对于尚斌擅长顶包的作风太过了解,不放心地追在后面叮嘱:“我劝你量力而行,别回头火没救成惹一身麻烦!”
“恩,放心吧。”
于尚斌其实并不想去,实在是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面子上不好推辞。他匆忙炒完两个菜还没来得及吃,司机已经等在楼下了。
“爸干嘛去?”
于果洗手准备吃饭,遇上于尚斌站在门口穿鞋。
“医院有点事,爸去看一眼,你们先吃。”
于果朝他背影摇头:“老革命觉悟真高,都退休了还时刻准备着!”
“吃你的饭!”徐薇皱眉:“这么多好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徐薇在西藏枯耗了两年明显神经衰弱,一整夜都在想于尚斌怎么还没回来,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越想越精神,把睡意全想没了。她夜里几次要给于尚斌去电话,又怕他忙得接不上。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捱到天大亮,于果前脚刚走,她紧跟着就往医院赶:看韩茵梦,找于尚斌。
住院部神经科的楼道很安静,为了不对极度敏感的病人造成任何心理上的刺激,这里比任何一个科室的病房都安静,静得如同在另一个世界穿行。
韩茵梦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穿行了一段时间,时而快乐,时而忧伤,时而无望,时而癫狂。这些丰富的内心活动表现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是呆滞的目光,涣散的神情,微启微合不知所云的唇。
梁爱华原本零星的几根白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成倍数增长,徐薇再见到她时惊得都没敢认:“爱华,你怎么冒出这么多白头发!”
“愁得啊!家里大的闹绝食,小的想吃没的吃……”
徐薇昨晚听于果简单说了两句茵梦和孟桐的事,没问令梁爱华难堪的事情原委,只是说:“我已经给神经科赵主任打电话了,请他特别关照一下茵梦,放心吧爱华,赵主任说茵梦问题不大,产后抑郁很正常,治疗的也及时,多开导开导她,应该很快能好!”
梁爱华点点头,眼里的泪顺势滚落。当着徐薇的面,她不太好意思地擦了擦,第一次觉得自己女儿早早结得婚,还不如于果迟迟不结来得省心,回头茵梦要真离了,她都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老脸往哪搁。
徐薇往病床边凑了凑,怜惜地看着茵梦惨白似鬼的脸,和她说得几句话她全当听不见。抑郁症有这个好处,不想理睬的人,不想听的话,一律可以不予理睬,不去听,如同在身边装了一圈厚实的屏蔽门,随便按按开关,就可以把世界上的一切隔绝在外。韩茵梦看着徐薇想于果,上次走的时候说要带滕子昂来看她的,怎么一直没来?
她想如果他来了看见她这样,会不会拷贝徐薇此刻的表情?
“爱华,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啊!我最近没什么事,你要忙不过来就跟我说,带孩子照顾茵梦,只要你信得过,我都能给你搭把手。茵梦的病你也别太着急了,一步步来,总要有个过程。”住院部的电梯间,徐薇对送她出来的梁爱华摆摆手:“别送了,赶紧回去吧,茵梦不能脱人,有事随时打电话!”
电梯打开,有人下,有人上,有人站在里面,没动。
没动的人里包括滕子昂。电梯打开的一瞬,他看见了很多年前的暑假曾经见过一面的徐薇,听见徐薇说:“茵梦的病你也别太着急了,一步步来,总要有个过程。别送了,赶紧回去吧,茵梦不能脱人……”
电梯即将关门的时候,滕子昂和跨进电梯的徐薇对视两秒,却没能认出这个极面熟的人是谁。或者说,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想曾经在哪里见过她,更顾不上去想刚刚她嘴里说得茵梦是谁,因为他现在要去买寿衣——昨晚火急火燎赶来的专家会诊急救了一夜今早走出来说,后事备好,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要用。
不是说手术可以保命的吗,怎么折腾来了这些专家反而连命都保不住了呢?
滕子昂刚要冲上去问,专家已经摇摇头重新走进了手术室。他强打起精神命令姐姐扶心力交瘁的钱樱先去休息,自己下楼漫无目的地开始为滕启平准备后事。
太突然了,所谓后事,他全无准备,不知如何准备。
殡葬一条龙,款式质地不一的骨灰盒,花圈,挽联,黑色相框……医院门口总有这样的丧葬用品店,门脸不大,种类齐全。
滕子昂正在经历人生中的一门必修课,他无助地站在它们中间,仰头寻觅寿衣的时候把眼泪使劲往回咽了咽。
“要什么?”
老板娘从柜台后面探出身,神色麻木。
滕子昂冲老板娘摇摇头。他不知道寿衣的诸多讲究,说不上要什么。老板娘会意,随手指了盒标价五千八百八十八的说:“人走了,得舒服体面地走,这套最好,你看看……”
滕子昂看着盒子里的藏蓝色缎面,想起滕启平最爱穿他两年前从国外给他买的那件羊绒开衫,深棕色的,说贴身穿都舒服;最爱穿子岑给他买的老北京布鞋,说透气轻便,穿了便不舍得脱;最爱戴钱樱给他织得毛线帽,把他谢顶的脑门包得严实,款式还好……
他红肿着双眼冲出殡葬店,只想以最短的时间取回所有滕启平的最爱,用以弥补因为他的任性给滕启平带来的最终致命的打击。
滕子昂一路往家飞奔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催命鬼在他背后敲锣索命的声音,他魂飞魄散掏出手机,谢天谢地,来电提醒不是子岑,不是医院,是于果。
“果果我现在不方便讲电话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啊?哦……”
于果呆坐在少年宫合唱排练室门前的台阶上,和一只乌黑锃亮的乌鸦面面相觑,没说完的省略号对着听筒里传来的串串忙音。乌鸦引吭叫了两声后扑腾腾飞开了,晃动的树梢把于果的心又一次拧成乱麻。滕子昂以一定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决心多大勇气给他打得这通电话,如果知道,他至少会听完她说“哦”再挂电话——他这电话挂得,把她仅存的那点决心和勇气都挂掉了,不费吹灰之力,将她的幻想和奢望击碎一地。
于果的心脏猛烈地撞击了几下,折腾得大脑有点缺氧,站起来晃晃悠悠往洗手间走,出来时,一张脸丧得更厉害了——她的手机丢了,咚得一声,从她的裤兜直接滑进下水道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