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极度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花之祠 > 32.彼岸(5)

32.彼岸(5)(1 / 0)

申苏一阵眩晕。他抬起手腕,苏芳染的红线渐渐褪色。菖蒲节时佩戴长命缕是菱湖古俗。妻子往往将丝线系得很牢,他也懒得剪,一系便是一年。

他离家逾三载,始终不曾往回递过一次书信;他向旁人隐瞒婚姻,到处追求世家女子。十条城的伎馆有他隐秘的住所,也有与他厮熟的伎人。他们迷恋彼此的身体,沉醉于暗无天日的爱欲。幻觉中她们换上妻子和绫的面容,使他惊惧,也使他更冲动。她们柔若无骨,水草一样扳开他紧抱的手臂,将自己纳进去。涂抹茉莉花汁的肌肤香滑可啖。他暴烈地撕扯这些肮脏的女体,抓起她们的头颅撞向墙壁,唾啐她们幽媚的脸。她们大呼小叫,在一片狼藉之中浑身痉挛。他日复一日倾泻欲望,却无以安顿沉重的罪恶。她们向他诉说爱慕,祈求自由与婚姻。他潦草敷衍,大把地挥霍金银——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彻底抓住他。

从四条宫邸离开时天边已有曙意。夜气阴润,夹道摇动的灯火在石板上投下驳乱的光影。申苏快步走过巷角,忽然迎面撞上一个人。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小心!」

竟然是绫,穿着木兰色小袖,草笠被打翻在地。申苏心一颤:「典侍——元夫人!」

绫也很吃惊:「少辅何故在此。」

申苏张了张口。自己与清延那些勾当,是断然不能给她知道的。他咬牙搪塞:「东宫命我回京督造新币。我从制置司取来图纸,刚好路过——」

绫似乎也没有深想,戴上草笠匆匆就走。申苏心一横,还是几步追上她:「天还未明,元夫人往何处去?」

绫不肯回答。申苏心中已有猜测,只道:「我因有公事,不能送夫人一程。可恨驿马太少,檀柘一带渡桥又多塌陷。京与镜州间不如行水路,如我及早知晓,也不至迟归,险遭东宫加罪。」想了想又说,「东宫行驾森严,我误失玉牌,不得出入,在镜州令处迁延半日才拿了文牒回京。一来一往耽搁太久,恐有渎职之嫌。」语毕掉头便走。

这话绫却听到心里。在文绛身旁侍奉数年,她也曾学会驭射,出京后即刻换了快马,在清川找到渡口乘舟南下。

黄昏时已近镜州,可以看见沛水宽阔无尽的水面,几十艘梅花海鹘与五牙大舰,连同蒙冲与赤马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绫涉水上岸,直闯东宫行营。所幸行营守备从前也在陵阳殿当值,所幸胥二公子一眼认出她来。

绫却多年不见胥燊。胥燊与少枔情同手足,这一次却被派到清久身旁。胥燊悄悄将绫拉到一旁:「行营重地,典侍来做什么?」

绫料想胥燊原是少枔身边人,并不会有什么恶意。她耐不住胥燊逼问,便将事情和盘托出:「除却东宫,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救王女。」

胥燊也很焦急,剪着手在河梁反复踱步。清久还未从船局回来,茫茫几万兵马沿滩而营,此时已起了炊烟。

绫更悲惶,不觉就失声流泪。胥燊看一看她,叹口气,温声宽慰:「急也无用,总归还有别的出路。」

绫不知还有出路。东宫仪仗逶迤而来,她飞奔上前,瑟瑟然伏身在地:「王女恐有恙,请殿下刻下回京主持!」

清久不及听完,已然面容苍白。时光凝滞,空气浓稠得可以割裂。清久目光散乱,抬起手重重甩给自己一掌,然后一抹脸,边说边流泪:「我刚愎自负,简直愚不可及!原想大哥哥虽贪虽狠,却总不至如此赶尽杀绝。这算什么!若我与阿蔹从此隔上一层礼法,天涯咫尺,见未必如不见——我不要这般折磨。阿绫,我原以为这些都是我的,没人拿得去!」

然而这人世轮转无端,又有什么拿不去。

绫见他哭,不觉悲极恨极,也陪他一起哭起来。清久哭过一阵,忽然一发狠,从胥燊手中夺下刀,打马便走。绫紧追几步,实在不敢他就这样贸然只身回京。清久也不细想,解下铜符丢给胥燊:「传令拔营。你带人守在梅山,如我有难,刻下报知平大将与四之宫设法相救。」至此一字一顿,「不要负我!」

这一声「不要负我」,此时便成为清久今生最险的赌注。他久久凝视胥燊,凄然一笑,又蓦地收住笑。胥燊手捧铜符,稽首拜答:「东宫有旨,奉之以命。」

清久面露欣慰,与十数亲从飞马离去。

沛水之畔秋风萧瑟,南陆最后一朵荼蘼猝然凋零。明月生岑,蒲苇弥望,如飞雪遮蔽粼粼波光。

元度终于在天明前赶来,将绫劈头盖脸一番责备。他一刻不歇,打马又追清久。然而清久听从胥燊,亦行水路,元度追至安嘉门,见城门紧闭,鼓乐渺然,自知来迟,不觉长跪而泣。

事到如今,元度不忍再责备绫——他只能暗中祈祷胥燊不负清久所托,能及时回京制衡清延。然而他错了,清久也错了:与枕流一样,胥燊只对少枔忠肝义胆,不容任何人染指本属于少枔的帝位,自然,更不会帮助少枔的竞争者。

元度折回镜州,胥燊早已拔营而去。绫孤伶伶在渡口徘徊,秋风袭来,她长发蓬乱,整个人焦急无告。元度轻轻扶起她,许久道:「我不敢再回京,只怕都中早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了。」

但他们还是回到洛东,最后一尽身为人臣的忠与义。两巡经鼓,昭序绵延百丈的仪驾缓缓走过建礼门,东四条人头攒动,千万百姓引颈而望,争相拨开黄绸一窥究竟。

这门婚姻突如其来,使人诧异。

清延在宝严院前换乘象辂,画文鸟兽,华盖玄朱表里,遍饰五色宝络珠玉垂斿,鎏金迦娄罗一在轼前,十二迦陵频伽在衡,升车马动,铃铎齐鸣。

四条宫邸已是一望之遥。八重塔宝光陆离的塔尖隐约可辨。清延挑起车帘,洛东的繁华与流靡纷涌而来。这软红千丈,此时或许已半入囊中。他引颈长眺,车马如流,民人如蚁;抬头再看天色,灰沉沉的云层,风中似有雨意。

申苏只身回到制置司。清晨的巷道灰暗寂静,他想起清久白衣玉带高坐马上,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凄凉。

风起了。清久伏过的长案上,一册书哗哗翻回从头。门扉砰然扣紧,梁上尘埃簌簌掉落。

申苏有一种错觉,仕途于他已是死路,人世况味至此也已是无味。依稀还是昨日,清久送他一方砚石。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底部锋芒毕露地镌着「历历尘游客,都是劫外人」。

他笑:「等我回乡时,淮沅应该就是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的盛世了吧。」

清久书写的笔尖微微颤了一下,转过脸轻声重复:「太平有象,民物熙然。」

他一阵恍惚,良久点点头:「我去时这人世一定如此。」

清久望一望他:「原来你也想功成身退。」

他笑了笑:「梁园虽好,非是吾乡。」

「你从前并不这样想。」清久记性奇好,「去年我问你,你还说菱湖不如洛东。」

他仍笑:「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顿一顿,「看山是山。」

自己不忍与不敢做的,绫不知不觉中俱已替他做到:清久一头钻入圈套,未来种种一望即知——

申苏心如刀割。

窗帐下放着一尊狻猊熏炉,炉内徐徐燃着柏子,有一种寂灭的味道。恍然又到了更时,「天地人和,至福恒昌」的唱吟一如往昔。申苏起身修剪清供。松枝很稀疏,发出沉默散淡的香气。他咔哒一声剪断松枝,太用力,银剪刀的刻纹都印到手上。他甩甩手,将剪刀收好,然后走出制置司。

这制置条例司,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绫与元度在德熙门外分别。绫去找贞明亲王,元度则去军府求平惟良出面收拾乱局。河原院门扉紧闭,里面却早已空空如也。绫垂手站在空旷的庭院中,清晨的空气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日头灰扑扑看不真切。鼓乐声干涩而单调,很轻,几乎使人坚信是错觉。

她听见有人说,来不及了。

绫猛地回过头。申苏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一把拉住她就往门外拖。她奋力挣扎,两人一路撕扯到巷尾。申苏终于垂下手,脸上却有泪痕:「你听我一言,赶快离开。」

绫微微仰起头,湿润的目光几乎让申苏逃遁无门。申苏避去脸,两手用力扶一扶她:「阿绫,我如实相告,大宫逼娶王女,正是看透东宫年少气盛,要激他悖乱人伦。东宫一心扑在新法上,大宫与谢家在军府、近卫府动过多少手脚他一点也不知道!阿绫,阿绫!元闳之若会审时度势,就该立刻带你回江孰。什么名利膻腥,换是我,半点都不要了——事成后大宫清洗异己,参与变法者一个不留。大宫有一本名册,元督司高居其首。覆巢无完卵。东宫鲁莽回京,这巢,便已经覆了!」

话一脱口,申苏只觉整个人一下子全被掏空了。他引袖沾一沾眼角,僵立着,一动不动等待绫的宣判:这番话不仅和盘托出清延种种龌龊勾当,也将他利禄小人的卑琐面容曝露于前。

绫幽幽发出一声轻笑:「原来你早就都知道。」

申苏百感交集。不由分说将绫拖出六条。东四条人群渐去,留下遍地五色散华随风飘零。绫忽然奋力挣脱,拼命向四条宫邸跑。申苏脑中轰地炸开,几步扑过去将她抵在墙上。绫长发披离摇摇欲坠,攀住申苏一条手臂哭得气断声噎:「求你拦住东宫!不,我要去拦住他!」

申苏又急又气,头脑一混泪水乱涌。两人再次陷入僵持。绫直起脖颈逼视申苏,冰冷且无畏。申苏急怒攻心,忍不住一掌打过去。雨濛濛下起来,四境阒然,无限喧嚣都退至身后万丈。「你我都是世间蝼蚁,根本无法救赎任何人。如果不是你,东宫怎会独闯虎穴,元闳之又怎会无奈离京,致贞明亲王横死!快走罢!这乱世永无太平。前途如海,来日方长。请你多珍重,万万不要也连累了元督司!」

不知哪一句将绫打动,她一声长叹,眼泪汹涌而下。绫不再挣扎,跌跌撞撞被申苏推入一间狭小的舆车。这一路漫长无尽,从前与以后,个体的毁弃朝代的终结再到家国的崩塌——她在一个又一个闪念间惶然奔窜。雨越下越大,车厢内很昏暗,四壁的金箔几乎脱落殆尽。她悚然,绝望,无措。

——她厌憎这嚣薄人世。

元度心中也问,这人世何时嚣薄至此!他长跪军府门外,平惟良闭门不出,甚至不肯见他一面——这一场毁弃国家的恶斗一触即发,平家却壁上观之,准备坐收渔利。

元度回马至东四条——他无所畏惧,也情愿以一死警醒这颓然垂危的朝廷。一念至此,无远弗届的苍凉覆压而来。两年前他曾力阻清延进内,如今他又以同样姿态冲向修罗场。

然而这一次他来迟了。

沉沉雨幕揭起一角,每丝雨声都似乎充满恨意。清久眼含泪光,发疯般砍翻一个又一个仪卫,簪缨脱落,一绺乱发湿淋淋咬在口里。清延将昭序护在身后,笑嘻嘻看着他孤军奋战。有几个瞬间,清久似乎还想对清延说什么。他短暂地收住刀,青白衣衫,瘦削且绝望地端坐马上,像一具嶙峋的巉岩。

谈判破裂——或者说,清久早已失去与清延平等对话的资格。像上次面对谢珩那样,清久回过身,向茫茫空巷嘶声大喊:胥燊!四哥哥!平惟良!兵呢,我的兵在哪里?!

——申苏!申元颉!

风起了,隔院红叶猝然飘落,与尘土一同载于雨水。胥燊伏案书写:京有变,速归京畿,可与大将谋。然后置笔向平惟良笑道:「大将,机不可失。」

平惟良命人将书信送至骊安。谈笑之间,便彻底抹去南朝最后的生机。

胥燊没有听到清久的嘶喊——他恨透谢家,怎会在意清久的生与死!他想清延狠毒至此,今日必会对清久痛下杀手;他心内喜悦,仿佛少枔已是中洲之主。

——这始终是他最深沉的心愿。

于是清久孤立无援。近卫府奉清延之命守住宫城,不准他进内,也不许他出京。清久走投无路,又折回四条。他杀到力绝,两臂近乎痉挛,长刀几次险些脱手。又一波人马乌压压涌来。清久遥遥望向昭序,昭序却避开脸不肯看他。他既心痛又不解,忽然一个恍惚,几乎让围捕而来的人捡了破绽。他悲喝一声,又奋力砍翻几个人,一夹马腹猛冲上前,刀尖直指清延眉心。

雨却云低。一只猫在砖瓦间行走,伸出修长的前爪一下下拨弄檐铃。

清延含笑拉一拉昭序衣袖:「是猫啊。」然后一把扯起她推向清久,「你要的这个人,现在还给你!」

昭序踉跄两步,避开清久仓皇伸来的手,转头就向一旁的石獬廌撞去。清延当即擭住她,向清久笑道:「你竟要她死。」

昭序仍在清延怀中默声挣扎,奋然求死不成,便只哀求清久放弃自己。她浑身泥水,像暴雨打湿彩纸册子,狼狈而绝望。身在荣华之巅,谁人如她光华绝代,谁人如她命途多舛。她托生这嚣薄人世,波流于腥风血雨之间,谁人如她菩萨肚肠。

这是蜉蝣的人世。王朝之花在此凋零。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
最新小说: 叶辰语琴 我莫不是进了个假西游 山海无天 时与空与拖拉机 CSGO:这个狙击手有亿点强! 远古王妃之装修设计师 梦九轮回 原初之暗 神话起源 英雄联盟:从艾欧尼亚开始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