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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流水(6)(1 / 0)

皇帝笑了笑:「清寂得有些惬意了。亲王有多少年没来内里了呢?」

谢瑗很机敏地接道:「有六七年了罢。」

昭序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叙述里:「父亲豢了一只猫。雪白的,我们为它取名,叫做丸雪。」

谢瑗的眼神里有一分嘲讽与不耐。她认为昭序与绫有一点很相似,读书太多,人也就有些迂了。自然昭序也极力在谢瑗和皇帝面前维持自己既迂且痴的形象。贞明亲王有三百一十三个院领,岁收约一百四五十万贯,所有账目明细昭序都烂熟于心,然而在所有人面前,她永远都沉迷金石乐律,不问政事,甚至不问世事。

谢瑗垂头摇一摇酒杯:「上岁地收很好,亲王可以另外再添置些田产。」

昭序想了想:「父亲久病不愈,难以照料祖母留下的院领,原想把五条与河津的别邸让还给朝府。五条那处别邸很宽阔,离内里也近;河津离宫则可避暑亦可巡狩。」

话中深意,谢瑗无从勘破,皇帝却听得明白。

贞明亲王治下,梅山隘道是洛东咽喉,所谓得梅山者得近畿,得近畿者得天下。聪明如昭序,深知即便外力之下梅山不能保住,也必须将它让给可信之人。她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谢家。因此她以小搏大,放弃五条与河津的别邸,堵住皇帝与谢家之口,再寻他人,托以梅山。

个中筹措,皇帝其实是知道的。对皇帝而言,既然得不到梅山,能得到五条院也是很好。正如昭序所说,五条院地处宽阔——可以囤兵;毗邻内里——可以自守。仿佛两人心有灵犀,皇帝刚要重建军府,昭序就拱手送上他垂涎多日的五条院。

皇帝与昭序对视,一瞬间有种让彼此都很安心的心领神会。

如皇帝所料,梅山离宫,昭序是要留给清久的。贞明亲王一直想要捐助军备与河防,至今踌躇不决,便是怕谢家趁机中饱私囊壮大声势,重现平家之祸。清久既不同于平家,也不甚与谢家往来。他仿佛是这茫茫浊世仅有的清流,也是贞明亲王与昭序惶惶之下唯一的寄托。

皇帝垂眸笑道:「多谢。」

昭序依依伏首:「主上言重。」

夜风吹起昭序阔大的衣袖,露出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瘀痕。昭序心一坠,迅速袖起双臂。所幸没有人察觉。

筵席散后谢瑗留了槿园宿在柏梁殿。昭序等到朝臣陆续散尽了方才款款登车,吩咐马头从靠近清河小路的角门出宫。她错过了豋花殿前绫与申苏的纠缠,只是远远听到殿上人谈论「那个绫典侍」时鄙夷的嘲笑声。她迅速下了车,以扇掩面,疾步折回殿内:「典侍。请等一等。」

绫抱臂独行的背影让人心酸。两人都驻足,在昏昏灯火之下遥遥对视。

绫走近昭序,鬓旁簪着一枚花瓣散乱的夜扶桑。「我原该设法去见一见殿下。」

昭序收起折扇,轻轻握一握她的袖口:「你无需记挂我。我与东宫,不过是都盼你如意。」

绫小心问道:「殿下何时还来内里?殿下——殿下与东宫,如今——」

「我们都好的。」昭序移开目光,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有那样的胸怀,也已在庙堂找到自己的位置。」她用力点点头,仿佛迫使自己确信某件事,「他告诉我自己若能治世,必定九域修睦、百福齐臻、民生富康、四海清宁。有一些骄傲,但我欢喜这种骄傲。典侍,我很欢喜。」

绫惊异于她盈盈的泪光,虚虚扶一扶她:「殿下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一时感怀。觉得这山河啊——何以辜负东宫的盛世情义。」昭序摆首微笑,「抱歉,我甚少这样动容。」

其实并不是为天地民生动容,而是一种忧虑。她徐徐展开折扇。当时在御前,谢瑗的目光异常锐利,几乎将这折扇洞穿。

这是文绛所赐的蝙蝠扇,谢瑗不会不记得。

绫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因此未能从支离破碎的谈话中捕捉昭序的不安。两人在空寂的豋花殿絮絮说了一会话,绫便送昭序出去。

出去时夜已很深了,花叶寂静,空阔的宫院里落下一片柔纱般的月光。昭序款款登车,抬起车帘向绫摆一摆手:「典侍回罢。哦——忘了说,典侍头上的夜扶桑很好看。」

绫下意识地掠一掠鬓发,眉眼间略有松动:「这是人世之花。」

昭序离去后绫独自走回柏梁殿。明月昭昭,檐瓦上两只猫与她一同绥绥。内里是这样奇怪,某一瞬人声鼎沸,下一瞬道路就寂寂无人,有风来,远处峰峦翠色都化在墨痕般的黑夜里。鬓旁的夜扶桑摇摇欲坠,柔嫩而萎靡的宽大花瓣拂过腮边。

走过一重殿舍,似乎是端明殿,又似乎是昭德殿或者陵阳殿。春花都落了,隔墙一树夜扶桑生得十分蓬勃。元度最终没有带去那捧花。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拳打翻申苏,怀里的夜扶桑蘧然散落,落到隔夜的雨水里。

绫无法阻拦。人群围拢上来,她在箭一般尖锐的目光中时而坦然,时而不知所措。元度的拳头雨点般落下,申苏苍白的脸上终于漫出一点血色。她也没有阻拦。幼时姑嫂勃谿兄姊猜隙,家中诸般不堪乱哄哄涌上心头,偶尔她也想这样一个家族怎能称作诗礼门庭。五六岁伯父带她上京,走了平家门路出仕六宫。她很颖悟,温默诚恳,站在那里便是落落大方。然后有一天她在殿前拾书时碰上了皇帝。

「侍书不侍人。」时隔多年皇帝依然拿这句话同她取笑,言辞间也依然对她赞不绝口。

绫并非从不自疑:与清延断绝往来之后也曾昼夜苦恼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是倡伎,亦或是「世间好女子」。元度的话使她心悸也使她茫然。对他,对自己,也对未来。

所以当绫从雨水中一枝枝拾起夜扶桑时,忽然就有一种跨越时光与情怀的悲楚。元度为她簪花,冰冷的指尖一如缓缓滑入颈窝的雨水,而后她仰起头,两人呼吸相闻,她坦然处之,轻声道谢,而后静静地目送他被一拥而上的武士架出宫门。

绫没有去御前为元度求情。皇帝很快听说近卫少将打人闹事,也知道事出有因,天明便下旨将元度放出来。申苏气息奄奄地躺在蒲席上,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血沫子。元度走到门旁恶狠狠啐道:「贼怂碎,等你好了,我还要打你!」

绫轻轻按住他:「少将。你看重仕途,这一次主上不曾罚你,是你侥幸。」

元度一怔,继然苦笑道:「仕途不仕途,我都不想要了。」

绫婉转垂眸,声音却十分明亮:「我记得少将从前告诉过我自己为何投身洛东。」

「有一句话——」元度认真想了想,「有句话典侍应当听过,十年心事十年老,如今心意早已不复当初了。」

绫抬手抚一抚鬓角,仿佛那朵夜扶桑还在。「所以少将也写了那句,梁园酒暖我能酣,醉到泫然不堪写。」片时又笑,「说着不堪写,可还是写了。」

元度并不马上接起话头,在廊下往复转了两圈,走回来问:「如果有一天典侍退职下来,还留在洛东么?」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不经意地一问,几个字却生生把绫问住。是否还留在洛东,若是留下了,又将以何为生,没有家亦没有丈夫子女,心似飞絮身若飘萍,她也曾有过动荡流零的生涯,这种生涯,她其实是不愿要的。

绫恍然发现自己还有诸般问题未经考量,很惶恐,觉得未来一瞬间又像九月空茫的荒野。然而她终究诚实地告诉元度:「我还不曾想过。」

「这洛东啊——」元度凄然一笑,「我们都是昼夜奔劳的旅人。我在想,倘若这一次真被解了职,我便打点回籍,烹茶肆书——也要教书,然后——」他偷眼看见凌只是默声听着,只好又自嘲,「膝下荒芜,多半要育别人的小儿打发寂寥了。」

绫点点头:「很好的。」

元度望一望她,无可奈何,又有一种期待。绫许久添了一句:「我久在洛东,他乡已是故乡。」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谈起洛东与故籍,元度此前也绝非不曾给过绫诸般似暗示。绫小心规避,问与答都十分淡漠,不知是太麻木抑或太敏感。

那方砚箱是隔日黄昏送到的。包袱皮揭开一角,绚烂的描金朱槿纹样映着夕晖微微让人有些眩晕。绫刹那记起前一夜元度接过那束夜扶桑时曾经说过,「有一方旧砚箱,昔年在江孰讲学时以第一份束脩买下的」。元度意态温和,在记忆中无比清晰,「往后再来内里便带给你。」

然而他没有来,甚至也没有一封书信。

漆黑的砚箱放在窗下,制工很粗糙,四角与盖子划磨得厉害,只有两壁与抽屉上的描金花木栩栩如生。绫忽然很难过,往来种种竟都不如今时一方小小的砚箱让她凄极落泪。她几乎就要追出去问一问来人,少将为何不曾来。

——却还是按下念头,背着过于明亮的夕晖缓慢收拾情绪。从檀林院折来的木芙蓉插在纤瘦的银胆瓶里,花瓣忽然就开始凋落。她抱起瓶插,也学着从前自己教给元度的那样在水中投半耳勺盐,手持花枝轻轻搅开。复念,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

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

第二日,依然强打精神侍奉御前。梅雨终于过去,暑热来临前洛东有短暂的好天气。翻转的竹笕,流水,白绿衣衫的侍女端来花橘与薄荷的京果子。

皇帝见到绫很是关切:「阿绫前夜受惊了吗?申苏很不堪——」顿一顿,「自然元少将也鲁莽。」

绫有些吃惊,皇帝多时只唤她典侍,这一声「阿绫」甚有情味,仿佛是始终爱顾她的一位长辈。她微笑摆首:「不曾。申少辅也只是喝醉了。」

「喝醉了。」皇帝沉吟片时,「上一次他也喝醉了。」

诸般记忆铺天盖地覆压而来,绫心内凄然:「原是有人灌他酒的。」

皇帝一愕:「是谁?」

绫没有回答。「少辅初到洛东,被内官与殿上人一力欺压,不能反抗。」她放下折扇微微伏首,「少辅很有才识,他的仕途刚刚开始,不能结束在这里。」

「典侍。」这一唤语气虽轻,却自有一分难抑的威严。皇帝长叹,眼里满是怜惜,「请你多顾一顾自己。」

绫伏得更低,额头触及蒲席冰冷的席面。迩贤殿极少焚香,扇轮徐徐转动,送来栀子温和的香气与冰瓮里果木的清凛之味。「主上关怀——」她双目低垂,缓缓将颤抖的指尖掩入袖口,「我一直都很好。」

皇帝静默良久:「典侍在我身边长大,我总归希望你好的。」

外面有人轻叩槅门。绫起身走过去,手捧折本回到御前:「是中务与治部的折子。」

「放在那里。」皇帝指一指书案,「告诉他们不要再送东西进来。」

绫依言吩咐下去。皇帝忽然又问:「典侍真的甘心屈就了申苏?」

一字一字,落在耳中有如雷鸣。绫猝然转身看向皇帝,满目不可置信。她想起很久以前谢瑗那句「等申少辅外放回来,便许你们成婚」,时光逆转,一幕又一幕在眼前惊雷般炸开。绫几乎眩晕,千言万语绞缠心头,胸口沉得难过,良久她徐徐吐出几个字:「是中宫的旨意?」

皇帝微微颔首:「中宫也是为了平息物议。」

绫仰起头,目光无有丝毫闪避:「我并无畏惧。」

皇帝又叹,眉眼间有一分敬服。「这是我心中的典侍。」他笑,「可你总该想一想自己的前途。」

前途?绫不觉怔悚。思绪回到前一日,元度向她说起卸职回乡后的诸般打算。她没有半点打算,而许多还未考量过的事就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逼至眼前。「我二十一岁,」她凄然,「左右三年五载,也要退职出宫的。」

出宫之后会怎样呢?之后两夜她也曾宿夕不眠地细细思索。昔时伯父想方设法送她进内侍奉,不过是希望她得以娉入宗室,又或嫁为命妇。然而世上浮华她这些年都已看尽,在清延身边时总有人谄媚地悄悄称她「妃殿下」,这或许是她离荣华与虚名最近的时刻——但她始终不安,亦始终不觉幸福。

「东宫告诉我,」皇帝似乎不愿再同她周旋,一句话单刀直入,「近卫少将一直很喜爱你。」

她一咬牙,只是横下心:「我无意的。」

「无意?」皇帝很惊讶,静了静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妨碍他的仕途。」

午后日光转薄,雅乐寮的琵琶声飘渺而又清晰。微风吹卷幔帐,冰盘里袅袅烟气徐徐飘起,渐至于无。绫只觉这句话已将自己一颗心都剖开。她无法回答。忽然记起少年时故乡的湖光山色,碧野如茵,云天如盖,自己也曾在夏意最浓时汎舟采莲,剥下莲实捣作茶食。也曾无忧无虑,与邻人之子漫山嬉戏。那男童名唤——她心内耸动——原来自己早已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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