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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空华(6)(1 / 0)

松岑忽然一把拉住枕流,几步拖至中庭。少枔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拦。松岑拂开他,一字一字对枕流道:「我要你指日为誓,以后尽心照顾四哥哥,生则相依相随,卒至同归于尽。」她霍然拔出刀削去一节小指,「我断指相求。」

枕流先是愕然,随即抱住少枔大声惊哭。「桂宫!」少枔又惊又急,愤然扑开松岑,将刀刃紧紧握在手心。

松岑轻轻笑道:「一截手指而已,四哥哥叫什么。」

少枔缓缓松开手掌,血汩汩流出。枕流哭得气断声咽,少枔忙抚慰她,一面用衣袖遮住她双眼:「不要看。」

枕流瑟瑟摆首:「我想起那夜他们杀入家中,缚住母亲与小妹,也是这样从指尖削起,割烂手足,砍去四肢。血溅到我藏身的壁龛,泚入我的口鼻与双目。我不敢忘记。」

少枔为她略略鬓发,一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湿润的面颊。他不愿她重历这样的痛苦,想说什么,却又惴惴无言。枕流哭倦,依依伏在少枔怀里:「我只怕桂宫也像她们一样疼。」

旋首再看松岑,早已经无影无踪。冉冉花树下一截断指,浮尘扑飞,沥沥血痕蜿蜒拖至门旁。

昭序从渡廊下来,险些踏在血迹与断指上。她惊得魂飞魄散,良久才抚着胸口问:「这是什么!」

少枔不答。枕流沾一沾眼角:「桂宫要我立誓照顾熙卿,一刀切了小指。」

昭序惊道:「南无地藏王菩萨。身体发肤,不可毁伤。你们也任凭她走,不叫御医么。」一嗔一叹,一面又四处叫人拦下松岑。

少枔想了想:「王女不必拦她。即便拦下,她也再不肯回来的。这里是她伤心地,终究是我们让她难过了。」

昭序很不解。少枔放开枕流,避目长叹:「她割断血肉,是为了结往事;这往事也只有切肤刻骨之痛才能了结。身体发肤,在她原是不会痛的。」

可又怎么会不痛呢。少枔想到松岑掩袖垂首、踽踽独行的背影,仿佛一种熟悉的决然与孤勇。从前在澧南,也曾见松岑孤身渔猎,用稻草扎着长发,背着矛枪在山野间摸爬滚打,被炽热的日光晒得黑黢黢。

「我是皇女桂宫。」

——头颅高扬,两条死鱼从扎起的衣襟里啪嗒一声掉出来。

松岑的悲惶少枔看在眼里,却不能告诉别人。正如枕流的不安他也看在眼里,却无法劝慰。

昭序扶枕流回去躺下,命侍女移来冰盘,自己坐在一旁缓缓转动扇轮:「你天生畏暑热,我平日不叫你出去,怕你疰夏。你偏跑出去,又哭得生汗,恐怕病不易好。」

枕流轻轻摇摇头:「我是心病。」

昭序叹道:「便是心病,此时也该好了。」又笑,「难道四之宫没有告诉你——」

少枔忙使眼色。昭序不解,却还是按下话头。两人走出钓殿,少枔轻声说:「请王女替我瞒住枕流,不要让她知道父亲的旨意。」

昭序惊道:「主上许四之宫与大女公子成婚,不是四之宫一直期待的事情?」

「我期待什么。」少枔苦笑,「将枕流作为质子送进内里,以后我出官、领兵,她便屈服于谢氏爪牙之下,使我不得不有所忧、亦有所惮。父亲给我兵权,却也疑我有篡反之心。毕竟我是半个平家人,父亲总归怕我复仇罢。」

昭序想要宽慰,却知道他所说也是实情。少枔又道:「我原也不甘,此时再想,不做皇帝也罢了,宫闱险恶,我不想她就这样下去。如今赤狄退兵,宜明院迟早南侵。极迟两三年,我总有出征的机会。那时我带她走。这洛东——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昭序想了想:「四之宫要我怎样,我都周全。你们如意便好,不必怕连累我。从前东宫来看大女公子,也要她好好憩养,说她家族蒙难,举目无亲,我们都不能慢待她。」

念及清久,少枔又有许多惘然与不甘。良久他站起身:「承蒙照拂。我也代枕流谢一谢亲王。」

昭序欲言又止,半晌只是说:「父亲久病,极少见外人。」见少枔坚持,不觉有些无奈,「我带四之宫过去。」

两人走到河原院最南端的伽罗堂。御帘低垂。夕晖洒在金地白鹤雪松纹样屏风上,宁静生暖;铜炉里焚着柏子香。

贞明亲王苍白而瘦削,衣着简素得与身份毫不相称:乌银簪冠,一身皂色布袍,脚上不着鞋履,只穿一双洁白的绢袜。

少枔上前见礼:「我冒昧来访,唐突府上,不胜惶恐之至。多得亲王与王女照拂枕流,亦不胜感激之至。」

亲王默声看他一眼,只是挽起昭序道:「阿蔹去了这样久。」

昭序脸一红,忙轻轻避开。亲王又道:「入夜就不要再出去了。」

少枔静静注视,忽然就有一种可怖的错觉。昭序亦笑亦叹,垂下脸,柔长的发丝将她温柔包裹:「父亲有命,我听命便是了。」

亲王抚着她也笑了笑,整个人却有一丝莫名的畸态。他轮廓清瘦,鬓发灰白,似松形鹤骨,阔大的袍袖微微一拢,便将自己与昭序都裹进去。

少枔站着看了一会,行过礼悄然离开。

与枕流一样,皇帝也依旧病势缠绵。入七月,圣躬不豫,朝务尽怠。圣南夏复国书云:新君冲龄,无意婚娶。皇帝病中派人又乞,无可奈何道:「番夷嚣张,连中洲皇女也不能入眼了。」

耳畔有人笑:「谁叫桂宫切了手指,是个残废人呢。」

皇帝闻声旋首,帐殿内却空无一人。日光溶溶,绫捧着文书从外面进来,瓷青地团蝶花菱纹的小袿衬得她格外沉稳秀净。皇帝命她坐。君臣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皇帝望着绫额发间的半月栉,又指一指她柏扇两侧的缨络:「这缨络倒好看。王女似乎也会打。」

绫合拢折扇,将两角的缨络在掌心微微一荡:「先中宫教王女与我打缨络,可是我总也打不好。」她翻转折扇,另一面的缨络果然有些蹩脚,「中宫不许我拆,譬如四之宫幼时涂画,她每一张都收着。我便一直不曾拆掉。」

皇帝接过来看了看:「她待五儿也好。五儿识音律,幼时作许多曲子,她都会唱的。你猜当初谁教五儿吹龙笛?也是她。当年她作《涉川》,奉上龙笛,要我第一个奏——」皇帝目光渐渐暗下来,「我没有奏。是不想看她欢喜,亦不想看平家得意罢了。」

绫见皇帝神情淡漠,也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一时侍从奉上膳饮,皇帝依旧将半盏参茶赏给她:「你说自己体虚,这雪参名贵,吃了这许多也不见好。」

绫莞尔道:「未见好。」

皇帝看着她笑了笑:「那以后是要多赏你了。」

午后皇帝赐一日假,许明日入夜再上来。走到柳坞,绫忽然胸口一窒,微微有些头昏。她想起那盏参茶,想起多日来的赐膳——

「疑其膳饮有异。」她信中写。

这书信已经送到河原院。正如绫曾对昭序说,身在御前,谁人如她身份便利,谁人如她不易察觉。她等量服食皇帝的膳饮,终于发现其中秘密。然而此时她也焦虚,体内积毒渐渐发作,四肢乏力,神志混乱。她不知接下来昭序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告诉谁。

绫在织花町看了一会小戏,人世轇轕悲凉无奈。她无处可去,只得又返回内里。夜幕猝然落下。回去路上走过两排殿舍,几乎可以嗅到椒泥的清香气与木质洇出的雨水气。走过宗正司时看见地上的水洼里溺着半只破败的纸鸢。七彩的尻尾,很可惜这样大且绚丽的凤凰。绫屈身将纸鸢拖出水洼,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唤她:典侍。典侍大人。

竟然是元度。通身的绛纱衣袍,佩着刀,衣襟里怀着一册书。

绫很慌乱地转过身,向后退开两步。积水濡湿鞋袜,她惊惶无措地抛开纸鸢,摸出绢帕擦去手上湿泥。忽然又下起雨,雷电交叠而至。她一阵眩晕,连连又退两步,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元度一把将她挽住:「小心。」

雨瞬间下得很大,殿前的纸灯接连熄灭。空寂的殿舍。宫人都在尘世最细渺处奔忙。元度牵起绫躲入一扇隔间,隔间里没有灯火,窗牖微启,哗哗的雨声绵延不绝。

两人寂然对坐。时光仿佛凝滞,又仿佛在此刻快速溜走。绫莫名想要大哭。她怔怔地望着元度,心中漫起一阵视死如归的苍凉:「闳之,或许我很快就不在了。」

元度满目错愕,语气却依然镇定:「为什么。」

「我无法明言。」绫用力摇头,「事关上方,我无法明言。」

「无以转圜吗?」元度不由分说拨开她阔大的衣袖,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或者,我是否可以帮到你?」

绫几次未能挣脱,只好很窘促地任由他牵着自己。她没有回答元度的问题,而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很多话。艰难的降生,连累母亲血崩而亡,失怙,上京,割裂的童年,与清延,曾以极盛的青春一心一意地爱慕这个人。又谈金石,乐律,猫,盍珋风物,蓝染,信惠尼的书帖——

然后她用江孰方言念起那首元度教给她的歌谣:「梧桐落,天地秋。金风作,火星流。乌鹊飞,断银河。零雨濛,洗香车。」

元度的目光倏地一散,眼中已是薄薄一层泪影:「是中宫?景睦亲王?是谢相?」

「我都好的。」绫答非所问地微笑道,「五月刈蓝,烧石为灰,甓池汲水浸之,搅千下,滗水制靛;六月刈稻,起舂堂,以浑木刳为槽,一槽两边约十杵,男女间立,以舂稻粮;七月食瓜;八月饮桂酒。九月——」

「阿绫。」元度欠起身摇一摇她,「我们还要一同回江孰。」

绫微微一侧脖颈,一如花枝垂去:「恐怕我会辜负你。」

一语至此,仿佛已是诀别。绫迅速离开,在漫天风雨中一路奔回处所。肩上留有元度一丝暖意。是他虚虚揽住她,焦急无告,无可奈何。阿绫,阿绫,你能否告诉我,到底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她拼命摇头。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

换下湿衣回到御前,皇帝还未就睡。谢瑗正缓缓用纱罗滤一盏参茶。外间有人来报,万寿宫惊哭呕吐,乳母束手无策。绫怯怯央求谢瑗:「请许我回柏梁殿照顾宫大人。」

谢瑗随手放下錾银莲花碗:「不必了。你侍奉主上把参茶喝下罢。」

钺钺銮声渐行渐远。夜风吹起幔帐,窗外飘来一片花瓣落在银碗中央。茶汤滟滟,色泽如琥珀。绫屏住呼吸,端起碗一饮而尽。

皇帝默声看着她放下碗,拍了拍榻沿,示意她过去坐下。绫扶皇帝坐起身,皇帝伸手抚一抚她的长发:「淋雨了吧,头发还湿着。」

绫姿态婉顺:「洛东久时不见这样大的风雨了。」

皇帝笑道:「躲在寝殿里倒也无妨,只可惜外面的花草。」

绫淡淡道:「这些花草终究要死去的。是四时之序,也是四时之趣。」

皇帝惨然一笑,点头不语,良久忽然欠身将她揽入怀里:「我向来喜爱花木,譬如那株梅院石榴,你也曾见我珍惜备至。后来风疾雨骤,我无可奈何,它们便被风雨摧折。典侍替我去看一看,花落了没有。」

绫走去窗前,微微揭开槅窗:「花落了。」

皇帝叹口气:「落花化作明日春泥。越年春时,这里郁郁花木都会感恩此时落花罢。」又望一望绫,「我会始终感激典侍。」

内里境况急转直下:绫在御前侍奉时忽然鼻衄晕厥,御医随后开出甘草、银花与犀角研粉煎汤——正是乌头的解药。清久与贞明亲王刚想介入,谢瑗却代颁御旨,罢了免绫在内里的一切官秩与职务,将她赶出内里。

一切出乎意料。司宫台来人将绫病榻上拖出去;历年薪俸与赏赐放在一只小小的砚箱里,随后送到她临时落脚的驿馆。清久冲到柏梁殿与谢瑗据理力争,昭序则悄悄将绫接来六条河源院。

七月燥暑。钓殿槅窗轻启,窗头白瓷钵里亭亭立着几簇翠绿间紫的花菖蒲。绫昏昏然抬眼四顾,简净的陈置,书画琴棋,冰簟珊枕,薄朱与浅草色的几帐,白铜凤凰薰炉袅袅燃着当季的荷叶香。

昭序见绫醒来,一面笑一面拭泪:「对不住,早知如此,我原该阻拦你。」

绫微笑摆首:「梁园虽好,非是吾乡。流零多时,终于得归故里。但我会怀念洛东,一并这里的人与事。殿下,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昭序从不曾这样失声哭泣:「不。你不会离开洛东。」

绫微笑摆首:「我会离开洛东。」似乎为使自己确信,又低低重复,「我必须离开洛东。」

「那么督司大人——」昭序殷殷举目,继而惴然垂首,「你也忍心不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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