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茫茫。
一片迷茫。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理解不到。
可这里，也绝不是什么也没有的。
我听得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呼唤着我朝一个地方看去，却也在呼唤着我赶快离去。
那声音十分特别，特别得让人好像很熟悉，又好像从来没有听过。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又好像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感觉——
冷，好冷，冷得全身不能动弹，冷得胃部都在不停地抽搐，冷得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肾、悲哀喜乐——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儿。
可也因为这冷，我猛地就醒了过来。
冰冷的空气。
冰冷的气息。
冰冷的触感。
一切都是那么冰冷，可一切又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冰冷。
我还没有开始打量周围，就有人迎上前来，如同所有的穿越小说主人公醒来一样问起我来：“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当然没有穿越，我又不是什么主人公，面前的人也绝不是我的仆人什么的。他是江蓠，我私自以为的最好的一个朋友。他当然还是他自己那副模样。他就好像是个死人似的，永远也不会变一样。
但那声音却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有某种感情，是属于朋友的担心么？
我猛地翻身起来。
江蓠马上走到我面前来，要阻止我：“你现在最好还是不要起来，如果你真的在意你的身体的话。”
虽然这么说，他却没有阻止我，我已经从床上下来了，然后站在了地面之上。当然是赤脚的。我感觉到地面有多冷。
于是，我也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在我自家的房子里面，我的卧室里面。
我立刻想要出去。
江蓠叹了口气：“你出不去的，荀或。”
“出不去？”
“是的，你现在出不去了。你已经不能出去了。对于这一点，我希望你不要怀疑。”
我当然不会怀疑，他说的话我很少会怀疑的。尤其是他那么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的锋芒足以把人杀死的认真程度绝不是假的。当然，前提是那不是他故意做出来骗我的话。
“为什么？”我问道。
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很明显我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可这种愚蠢的问题，江蓠也会回答的，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对于这些问题，他肯定会回答。
他用手指指着外面，透过玻璃，我看到雪花依旧很大，街道已经完全被雪给盖住，外面的青瓦也已经完全变白，树木已经被压断不少。这种雪量不要说是南方，就算是北方也极少见得到。在我们这儿可以算得上是奇迹一般的景象。
我想外面的人也一定觉得这种景象很奇迹。不过，我也看到了他们那厌恶之色的脸。
对于这样的雪，开始可能还觉得新奇，到后来也就觉得麻烦了吧。就像是第一天吃鲍鱼的时候还觉得很新鲜，如果天天吃着也会觉得异常厌烦，说不定闻到那味道就胃里翻滚要吐出来。
这时，房间里已经很安静了，安静得只听得到我的心跳声。它似乎已经不能按照我的意思来跳动。
雪还在，也就是说冰雪一族仍然在了？果然把冰雪一族惹到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很不妙吗？
以这种事情为由，让我这罪魁祸首不能出去真是合情合理。毕竟，谁都不想祸害出去，不是吗？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是这样的啊。他们不应该还没有走啊。你们不是说他们根本无意吗？
那么，他们就不可能还不走的。
而且，他们不可能不走的！
因为……他们找到自己的东西，回家去了。
“江蓠，冰雪一族还在？”
他立刻就回答了：“不，他们已经走了。”
“那为什么还有雪？”
“对了。因为啊，冰雪一族本来就是力量强大的妖怪啊。只要他们在这里，这里的天气就会随他们而改变，就算他们已经离开，有所改变的气象却不会轻易改变。那是不可抗力啊，那就是如同自然规律一样的东西，而冰雪一族本身也就是这样危险而特别的妖怪。是不是啊，江蓠？”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
可江蓠又说：“是啊，他们本来就是特殊而强大的妖怪。不过……要是谈到能随便改变天气，极大地影响气候，离开之后仍然具有影响力，在他们当中也是极少数的。而你……”
他还准备再说，我猛地盯着他——“你刚才在说什么？”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有所失言，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我终于知道了，很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一直都忽视的重大纰漏！
“江蓠，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
江蓠最近似乎经常叹气，为什么呢？不顺利吗？
在我的逼视之下，江蓠终于说出来了。
“而你……却偏偏遇上了他们，还真是不幸呢。”
“不。”我摇头，“你并不是想要说这个的，对不对？你刚才其实是想要说——而我却偏偏没有注意观察，也没有留意，甚至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是吧？”
他忽然坐在了床上，看着我：“你既然这么想，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么说起来，就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每次都是这样，想要转移我的注意力，反客为主，指出别人错误的时候，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但是这一次才不会被你给骗了。
“你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你又骗了我，对吧？”
江蓠忽然笑了起来：“骗你？我哪里骗你了？就算是我骗你了，为什么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当然没有什么好处。
事实上，你也的确没有做很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
不管是一开始救我的时候；还是当离老衰弱，你被路西菲尔所设计的时候……还有很多次的，很多细节，你做的事情都不是对自己有好处。可是因为你是个极大的混蛋，笨蛋，对于你来说，你更加乐意做的是伤害自己来成全别人！就算是得到了救赎，别人也不知道。对吧？
而这一次，你一次次的……也并不是对你有好处，是对我……对吧？
就像你在白雪的事情上所说出你第二次的推断那样，我已经遇到了很多的怪异，而我自己却还是嫩得很，你想要我在这之中找到什么吧，不想让我死去吧。
可是，尽管是那样，尽管是那样也不想听到假话！这样的帮助，也不想要！
“不要再说假话了，江蓠，听着就让人厌烦。”
江蓠微微一怔，看着我，张着嘴，似乎也有些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你以为我还没有发现吗？你最近说的话看起来十分有理有据，连推理都说的神乎其神，但事实上却是颠三倒四，自己的话都是自相矛盾！”
“哦……是这样？”
“当然是！开始说我们被卷入到了危机当中也好，后来说白雪是冰雪一族也好……你，你一直都在盘算吧。其实，你一早就知道了白雪是冰雪一族的事情了吧，也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哎？”江蓠惊呼，“这我倒是没发觉，我有那么厉害？”
你当然厉害！厉害到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把所有的都算进去了。
江蓠本来就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极其符合逻辑有理有据的。虽然有的事情表面上看来并不是那样，他懒懒的外表也给人一副十分弱小无能的样子，但论最终结果，他的确是达到了！而这一次，他做的事情是不是看起来很不合理，很颠倒呢？就像他坚信白雪什么都知道，可之后他又说他根本没有证据，他宁愿相信自己是错的！自相矛盾，前后不符！
细细回想起来。江蓠在第一眼见到白雪的时候，眼神就有些不对。
当我们坐下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给江蓠的时候，他却是沉默着，并没有当时说出自己的结果。
后来，慢悠悠地吃完饭之后，他才开始说出自己的推论——冰雪一族是极为可怕而具有特殊地位的妖怪，我到达雪之都救走白雪，无意之中可能卷入别人的计谋，陷于十分不安的局面。不仅是白雪自己不安全，就连去救的我也不安全。
那时的他，已经表现出了很明显的为我和白雪担忧的表情。
然后，在江蓠的提示之下，我们发现了外面的雪花，也知道冰雪一族真的来到了镇子里面。这时，状况无疑已经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江蓠推说自己出去探查情形，一边让我们自己在家里面等待学校的信息，看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善。
然而，谁能料到，突变又发生了——白雪失踪，她已经消失了。就像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自动送上饿狼门去的小羊羔一样。
我也想要出去，这个时候，江蓠的第二段推论又来了，和他开始所说的推论完全不符的，和他道歉相符的原因。
他道出了谎话，指出了白雪的身份，也指出了白雪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相反，白雪可能是明知故犯，故意欺骗我们，还表明了学校的态度。
那个时候，温柔被害的白雪瞬间就从被害者变成了故意欺骗的加害者。
很奇怪吧，他既然是朋友，既然是真的在意我们当时的情形，当我说出来之后，依照他的性格，他会雷厉风行般地立刻解决。绝不会停留下来吃饭什么的。
即便是温柔，那样可以被称作是险境的处境，他也不可能当时不说出来的。先后顺序的重要性，江蓠比别人都知道。
既然是停留下来吃饭，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为什么又要说得那么严重？表现出十分担忧的模样？甚至还牵扯到了世界？
而江蓠如果真的是对女生温柔才拖到后面讲出了事实，一边说着不愿意相信，为什么又要说出白雪身份的同时让我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继续反复强调？就如同暗示？
很怪异。他表现的方式异常怪异，和他、之前的他，冷静的他完全不同！
世界上是没有拆不穿的谎言的。
然而，要是没有人来反驳他，他的谎言当然可能成为事实。
反观白雪呢。自从见了江蓠之后就一直很奇怪。不止是看江蓠的眼色，也是她所表现出的动作。
自从下楼来吃饭之后，白雪几乎没说过话。虽然白雪并不是个话唠，但她的手和心是很健谈而新奇的，尤其是在一个新环境里面，她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不就是她吗？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一点不是，绝不是！那真实到不真实的是装也装不出来的。就像她说不出话来一样，虽然最后她的确能说出话来，但是，她一直都在刻意地让自己不能说话，那却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了。而在吃饭后，江蓠推断之时和之后，除了她对冰雪一族的纠正之外，她没有发表任何的感想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那并不是她不想做，而是不能。
她若做出来，很容易暴露事实。
她都知道，她都记得。
这都没错。
也正因为她都知道，她都记得。
所以，她对自己心中喜欢人的感情也没有变吧？
因为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很可恶吧。当江蓠说出来推论之后，当意识到在那人的心底里造成的负面情绪，她立刻就走了。失踪了。
虽然看起来十分地绕，看起来十分地复杂，很不合理。但在那之中，是有明确的转折的，那也是我一直都忽视的原因，是我所说的重大的纰漏。
我是时时刻刻都在他们俩的身边吗？
不。
不是。
曾经有一段时间，极短的时间里，我没有看到他们两人，而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江蓠和白雪一定交换了什么。自那之后，白雪对世界的新奇变成了淡漠，江蓠所说她都不予反驳。最多，也只能用便签纸的语言安慰我们了。
“对吧？江蓠……”
当我说出自己所想的时候，江蓠微微笑起来了：“你说的这些倒真是十分有意思。只可惜，都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根本就不是「客观」的……「事实」！”
“真的吗？江蓠！难道你没说谎？难道你在那时间什么也没说？”
江蓠脸上笑着，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你无法反对，是不是？”
江蓠收敛了笑容，那脸色十分严肃，严肃得就和死人的僵硬一样，似乎是触及到他的不快：“荀或，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又想怎样？”
“你应该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的。因为你是荀或，而我是江蓠。可是，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即便是那样，你想要做什么呢？你能做得了什么？”
做得了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个巨雷在心中炸响。
“就算是说明了谁对谁错，又能做什么呢？单论人的智慧，力量……你以为可以和世界对抗？就算不是世界，一个城，一个镇，甚至，只是一个妖，一个鬼，又能怎样？”
能怎样？
那不是很明确的吗？
我已经亲身体验过。那种人类和他们相较的巨大落差和实在感。那种陷入巨大的自卑和想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之间的矛盾。
我的身体已经快要站立不稳，就要倒下。仿佛到了上一次站在所有怨恨的中心之时，人和鬼的交际把我碾成碎肉。
“而——你以为你所想的就真是客观而实际的吗？你所欠缺的东西太多，又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了。事实上，你对我所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也只是因为你从白雪同学那里又感受到了其他的东西吧。每当新的感情产生，你也会随之变化吗？”
我还没有说话。他又开始了。
“最重要的是，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狂妄自大，相信自己是主角，拥有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强大能力，而你自己却又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自卑，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畏缩不前，悲伤自怜，这是你身为人类想要介入我们的矛盾，在感到巨大压力所不能承受的悲哀，这也是你本身的问题——你未免太自大了吧！荀或。你以为仅仅靠一个人就可以做得了一切？你不要忘了，自己所经历的教训！！你的亲人现在还有在医院的吧。”
还有人在医院！上次的事件，恶鬼的事件！被卷入了事件之中，因为我的缘故，重伤的父亲！
我只觉得全身都在战栗！脑子之中仿佛忽然燃起了一把火，让我什么也思考不能。
“什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什么欠缺的东西太多。什么因为别人产生的感情而变化了自己，什么狂妄自大悲哀自怜！我才不是那个样子的！你别在那里啰七八嗦地乱说了，你以为我不说话，你就可以一直说了吗？说谎就是说谎了，欺骗了就是欺骗了，那是不变的事实！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你说的也不只是那个意思吧，你看不起我吧，更何况是鄙视？我早已经变了啊，变得和以前不同！”
我差点想要冲上前去打他。不知为什么，那时我的头脑就快失控，但我还是止住了，反着就要冲出家门。
江蓠一个闪身，他的身体出现在我的面前。
“就这样就想逃了？因为真话太难听了？经不住别人说的真话？”
“才不是！”我大叫。
“你认为用这种借口，就可以出去吗？别忘了，你出不去的！”
我看着江蓠，他虽然什么姿势都没有摆。但他绝对有和我对打的意图。我自然也不会手软，因为就在这时，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有人在守着我，看守我不能出去，而且，这个人就是江蓠本人！
“出不出得去，是我自己的意思！别忘了，这是在我的家里！”
我一拳揍了过去，出乎意料地，居然直接揍在了江蓠的脸上，那种拳头打在肉上的感觉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江蓠本身虽然是僵尸，是妖怪种，可就外表和身体素质来看，和一个正常的人类几乎没有偏差，一拳下去，他的身体一个趔趄，歪着就要倒下去，我才懒得看，笑着叫道：“哈哈，看吧，我说过了吧，我想出去就能出去的。这就是我能做得到的！”
我从他身边直接绕过去，出去了。
那时的天空，依旧灰色的，看不清楚景色，只有蒙蒙的一片雪花杂乱飞舞。正和我心中没头没脑一样。
我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会那样。会那样冲动，做出了连以后的我都无法相信的那种事情。
赤着脚，没有多少衣服，怒气在寒冷之中消失殆尽。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心里悔恨不已——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个样子？为什么我打了他？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为什么又不听他继续说？是因为不敢，还是怕？
我想，我应该是知道的。
江蓠说的都是对的。刚才那段话都是正确的。是他想要传达出来的。
而我……也正是因为他说的是对的，而感到不快不满而生气。
难听的话的确会让人什么都不记得，只剩下愤怒。那是对自己的羞愧，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懑，却把自己的心情发泄在别人身上！
只是导火索是因为别人的事情罢了。
不过，真的只是因别人么？
我抬头望着那不断纷飞的雪花。
呵呵，江蓠说的没错啊，我、真的其实挺狂妄的呢。
恐怕……那导火索也是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对江蓠的嫉妒？还是说，那是因为江蓠骗了最喜欢他的白雪而愤怒？或是，因为被别人而欺骗的愤怒吧。继而产生的迁怒之心。
我现在又该怎么做呢？
立刻返回去，返回去好好地说话？好好地道歉？
可那又有什么作用？
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根本就不能改正！
因为自己不满，把愤怒的感情宣泄在他人身上，还是他的身上，身为我自以为是的朋友身上……这样也算得上是朋友？话说，我自以为是别人的朋友，我又做了些什么事情？为朋友做出过什么事情？——我什么也没有做！却还在要求别人什么什么的！我根本就只是一个渣！根本就是彻彻底底地错了啊，对于刚才那件事，我已经不敢站在他的面前。已经无地自容到想要蹲在地上大哭。
可我毕竟哭不出来。
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大闹，自己喜欢的人走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有这样的大雪，心中有那样的愧疚，还有自己所犯下的大错！我一点也哭不出来。
记得老爸曾经说过，有的事情不到最后，是分不清自己是对的，还是错的。有的事情，在眼前的你是分不清楚的。不过，这件事……我是错的。至少，质疑女生，怀疑别人，不理解到别人的柔弱，那是我的错。因为自己的错而迁怒于人，那……可绝算不上正确。而我，这时，也确实地感觉到了那涌起的后悔。痛得连眼睛里都要流出雪花了。
果然呢，雪，还没有停下。它将会持续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