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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雪落年代(1 / 0)

“殿下?”

府内灯火通明,面容严肃的着甲卫士抱着各类军机密卷来来往往,戎装裹身的军师术士们各个面如灰土,尽显黔驴技穷之意。

正厅中央,年轻的王正在与同样黑发苒苒的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他们可是自幼相识,不分荣辱贵贱的结义兄弟…这般所有人都被逼到脸红脖子粗的场面可真是少有得很。

“殿下?”

虽然女子脸上毫无血色的惨白昭示了她的憔悴与虚弱,但素色织锦下的坚毅灵魂仍在支撑着她不肯弯下的脊椎。

这就是她能成为王后的理由,真正的贵气与尊严往往不可掩盖,却又不会浮于表面。

争吵声戛然而止,列位将军强压心中焦躁坐回桌前,似乎都没有对这位这次不合时宜的来访感到丝毫意外…当然,也不反感。

“…我们在开会呢。”沉默半晌,王颇为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叹气回道。

女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欠身向厅内众位高官浅施一礼。她能随意,而受拜的公务员们可不敢怠慢了礼数。

恭迎王后——————…

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会站着一位更加成功的女人,她不仅是王唯一的夫人,更是整个云响自治政权的伟大国母。

“不是臣妾,是关于愈身的事。”待众人敬完毫无必要的繁文缛节,一齐识相噤声,厅中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女子方才开口说道。

“……”王闭目不语。

“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难受得连在梦中翻身都要呻吟一阵,即使如此…”女子面露悲色:

“他刚刚醒了,只醒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昏睡过去了。他说…他想见见爹爹。”

“……”王依旧一声不吭。

女子站定不动,任由穿堂冰风勾扰衣摆。

“我一会就去。”王沉声说道。

女子依旧不动,面无表情。

“扶夫人回屋歇息。”王干涩挥手,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华服侍女们赶忙凑上前来。

女子还是不动。

她不动,便没人敢动她。

沉默许久,王手撑桌面重重一叹。

“我是云响州的王,我是所有西云大地子民的父亲。我不能临阵脱逃,我一刻都歇息不得…”他的语气先是激昂了数分,随即又降至低谷。

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在极力压抑心中翻涌不休的烦闷与苦痛了。

“孩子只是想见见他的父亲。”女子面容平淡,不卑不亢地轻声回道。

砰——————!!

他终于拍桌子了。

“每个孩子都想见他们的父亲!但我若是于此番关节疏忽半分…有多少孩子会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父母?你想过吗!?”王愤然低吼道:

“我不能…只专注于一人!我必须得对这一切负责,我不能让历代先贤燃尽生命而保存下来的正义毁在自己这一代…我可是王啊。”

“王府对外宣称,说这不过是一场雪灾,一场伴生而出的季节性热病。”女子庄重站定,在她身后远方呈现出的景象。乃是掀开大门帐帘后一眼都望不到头的鹅毛大雪:

“殿下,这是赤目上人苏醒的前兆,一如二十四年前。这将会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而世间已经没有当年的那些英雄会挺身…”

“我知道。”王打断了她的话语。

“若于此刻紧急求援,星烁方面也许…”

“战争,刚刚结束。”王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我们不能总是指望奇迹发生,不能总是将全部的资源都托付给一个主观意识极强的小团体…这场战争就是前车之鉴,你口中的那群英雄所造成的危害远比赤目上人要大得多。”

“那么,您便要眼看着您的“孩子”们在这场永无止境的大雪中枯竭枉死么?”女子沉默片刻,并没有反驳王对前人的愤恨批判:

“在新政策的试行过程中,在这场早已有所预料试炼之下,所有生灵都理所当然地将成为“新王权”体系下的试错资财么?”

“我在尽我所能,不…哪怕我们做不到,我们也要将其做到极致。”王的脑门上浮起鼓鼓青筋:

“旧日的理想主义已经无法适应这个时代了,我们必须走向组织化,集中化。尽管过程中会产生许多牺牲,但…这些都是屁话,我也不想看到尸横遍野,但我没得选!”

“你是天底下最熟识我的人。”他重重喘了口粗气后继续说道:“需要我向你发誓么?”

“我当然知晓您,也知晓,您绝不是这般残酷的人。”女子平淡回道:“但什么样的正义,什么样的责任才需要建立在谎言之上?”

厅堂静默,风雪萧萧。

“扶夫人回屋。”王疲惫吩咐道。

这回,女子没有再多行反抗,任由侍女轻轻搀扶着自己那早已无法站稳的重病之躯,罩上厚实外套缓缓走入雪海之中。

王凝视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厚崇。”桌旁将军轻唤一声。

“抱歉,嗯…对,三方封印未破,事情仍有回旋的余地。”王随手抄起桌旁的毛笔,敲了敲脑门开始利落写画起来:

“我还是赞成伯原的想法,东出四谷,决战之地定于北上,这是牺牲最小的…”

“厚崇。”又一位将军喊了他一声。

“鹰郎,你的想法也很合理,但我们没有那么多盈余人手去分散核心部队了。”王拎起简单写好的“圣旨”亮向那位将军:

“三大世家的合作意愿已经没有刚开始时那般强烈了,当然,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强求他们做出无谓的付出…我真的不想拿身份压你,但这就是军令,请你服从命令。”

那将军愣了一会,接着无言点头。

“厚崇。”厅中年纪最长的将军又唤道。

“我不想再…”王摇头以示烦闷。

“那是地图。”将军伸手指向被拎起示众的轻薄纸片:“那是西极九城的地图。”

王眼皮一跳,扭头看向正被自己捏在手中,写满了工整大气的字迹的军事地图。

军令应写在军状上,这是最基础的规则。

“抱歉,我…”指尖颤抖许久,王将地图与笔杆轻轻放回桌上,撑着脑门沉重一叹。

“去看看吧,小身儿在等着你呢。”厅中年纪最轻的将军起身说道:“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大家一起去。你想想,咱兄弟伙几个都是顶有名的煞神,没准跑去晃上两圈亮亮牙龈,些许龙熄热毒便会被吓跑了呢?”

其余众将纷纷起身以示赞同。

他们是亲眼看着王的儿子从巴掌大点一路长到今日这般活泼年纪的,更是人人都被他笑嘻嘻地揪过胡子头发。

谁能不爱他,谁能不宠他呢?

唯有王仍端坐椅上,分毫未动。

“厚崇,于云响,你是王。但在家里,你该是老五还是老五。”年长将军板着脸教训道:

“去看看吧,这也是命令,而且是你最该遵从的命令…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大哥的话。”

王依旧未动。

众将开口欲劝,王抬手制止。

“我,我不能…”他犹豫良久,方才低垂头颅颤声答道:“我想去,我真的很想去,但我是最清楚自己的。一旦看到他的脸,一旦看到我的孩子,我便无法再继续假装成一个战士了…”

他是王,不止是一家之王。

但他也是一位父亲。

危难时刻,该做王,还是该做父亲?

答案显而易见。

众将沉默一阵,又纷纷坐回桌前。

“无论如何。”脸上有道狰狞疤痕的粗豪将军郑重说道:“卫云七星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死亦无悔…下决断吧,崇王。”

崇亲王轻轻点头,从桌上一大堆早已被翻得皱皱巴巴的文件里扯出了军用状纸。

不久后,王后病死了。

王的儿子无法原谅王,稍微长大之后便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反叛之路。

哪怕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知晓了这份被刻意掩埋的真相,重新走回命中注定的正轨之上…他也再也没有于私下里跟王多说过半句话。

他是位无能的王。

也是位无能的父亲。

来得不明不白,走得莫名其妙,拼尽全力付出的东西随风而去,心中唯一的坚持也成了笑柄。也许,他便是这场战役中最大的耗材。

()()

一如这个充满哀伤与迷茫的时代。

雪花逆卷,追忆向前。

在那场狂热的游行中,有这么一座隐世小院却未受风波侵扰。雪积三寸,亭兰盛放,一切都像往日那般平静温和。

“先是孩子,再是女人,后来是那些伤病缠身的老人,最后是精壮的男子。”床上妇人紧紧抱着怀里仍未睁眼的小小恶鬼,虽难掩苍白病容,但谈吐间依然显着她专有的机灵劲儿:

“我们东搞西搞瞎忙了那么久,是不是都走错方向了?该被解决的不是男女对立和阶级对立,而是你们这帮独善其身的修行者…”

语毕,她扬眉一笑。

“哈哈哈哈…我那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境界上去之后我才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白袍飘飘的圆脸老者坐在床前马扎上剥着蒜瓣:

“该被解决的是那群小贩,你瞧,到这纷乱时节,一头蒜都让他们给卖到八文钱了…”

“废话,大商会的仓库都被清空了,全州上下连米面都供不应求了,谁还有闲工夫去种他奶奶的大头蒜?”妇人翻了翻白眼。

“说是这么说,可贵是真的贵啊。”老者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十分利落地将剥好的莹玉小蒜丢到药杵下面捣了起来,一股充满刺激性的鲜香瞬间在屋内弥散开来。

躺在母亲怀里的小怪物耸了耸鼻子。

“我们明明能控制天灾,能轻易跨越无数前人视为天堑的小小门槛,可到头来为何又会显得如此无奈呢?”妇人掂了掂怀中婴儿:

“进步真的是永无止境的么?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或者说…这事真的有尽头可去么?”

“嗯…我这个身份的人虽然不太适合说出这种话…”老者挑着眉毛捣着蒜:“管他呢?由他去吧,能活一天是一天呗?”

妇人轻轻点头。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堕落了。”她歪头瞧向老者:“终于没人跟你拌嘴了,但你好像也没有当年的那股激情了…这也算是进步么?”

“难说。”老者噗嗤一笑,翻掌掀开身侧咕嘟咕嘟蹦跳不消的药炉顶盖,十分潇洒地将晶莹蒜末一颗不留地全都甩了进去:

“年轻时我的整个世界里就只有那几匹马,后来呢…他们形容那段日子时常用波澜壮阔之类的浮华词句,而我只觉得心力憔悴。”

他盯着热气腾腾的药罐思索了一阵。

“这世界很精彩,但受限于能力,什么样的人只能看到什么样的东西。年少时我只能看得见马蹄马鬃,到现在我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个三班倒连轴转的可怜小罐子了…”老者轻叹道:

“若说世事是个轮回,那指不定我再活上百年就又得被迫波澜壮阔一回呢?不过…哎,虽然我真的不想这么说,但这担子谁爱背谁就去背吧。你要走了,我的时代也该结束了。”

“也许不用等那么久,再活十几年应该就有好戏可看了。”妇人咧嘴一笑:“杨家不是准备再搞个杨守心出来么?前置已成,只欠西风,浪潮可不是人们想阻止便能拦得住的。”

“我说的就是这个事。”老者无奈耸肩道:“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不想再见他一次了。”

妇人紧抱着婴儿哈哈大笑起来。

五个老冤家啊…

“我恳请你,再多活一阵。”沉默过后,妇人面向老者郑重说道:

“人们要这孩子死,我不愿,赵家也不愿。公公很痛苦,曲迎也绝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他的名字虽然很软,但性格还是很硬的。”

“你想要我收留这个孩子,抛却他原本需要承担的事物。”老者挑了挑眉毛:

“世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嗯?啊…“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对吧?”

“当然,我可是他娘。”妇人朝怀中半梦半醒的小怪物啵了啵嘴唇:“哪个母亲会想看着自家孩子受苦?而且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药炉熄火,老者十分熟络地端起瓷碗将冒着蒸腾热气的漆黑药汤稳稳倒出,瞪着眼睛小心吹了好一阵,这才换手捏着耳朵将已然降温的汤药递向皱着眉头满脸拒绝之意的妇人。

“赵絮仇那个王八蛋,曲迎,还有你,以及我…谁都逃不脱这该死的命运。”他毫不留情地将药碗前顶数寸:“喝!不许撒娇!”

妇人悲叹一声,单手接过药碗,紧闭双眼猛一仰脖将其尽数灌进了肚里。

“怎么样?”老者接回瓷碗眨眼问道。

“咳…咳咳!巨他妈苦!!”妇人痛苦干呕一阵抬头粗喘道:“而且一点屁用都没有!”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老者耸肩回道:

“我传你极武道,传你天脉图,传你世间百般术数,我向你倾尽所有。可结果又如何呢?我依然无法阻止命运将你从我手中夺走。”

“他想要我保护他,就像保护你,我当然能做到…可到头来,一切都会如你方才所言。”他将药碗归位,摊掌无奈叹道:

“巨他妈苦,而且…一点屁用都没有。”

“你不帮我,我就去求尤蓝叔叔。”妇人抹净唇边药渣撅嘴赌气道:

“他最近不是刚刚收养了阿月的女儿么?我可不觉得他会介意身边多出一张小嘴…人家哪会像你这般小气?”

“他帮不了你。”老者苦闷摇头。

“那我就去求霜程姐,实在不行就送他上蓝莓山!”妇人稚气道:

“豁出去了!就算让这孩子变成一个臭酒鬼,我也绝不要让他被活活关死!”

“……”老者闭目叹气。

“你到底帮不帮忙!?”妇人愤愤问道。

“我拒绝。”老者轻声回道。

…好吧,气氛开始尴尬起来了。

“嫣酩,我已经…”老者沉痛嘟囔道。

“好了好了,我自然知晓你的臭脾气,不帮忙就不帮忙吧。”妇人自暴自弃似地甩了甩手:“反正这天下本就是谁都靠不住的悲凉世道,双源尊者又如何?还不是苦得满头包?哼,他连自家徒弟都遗愿都不肯答应…”

“这东西,它是…”老者苦闷望向婴儿。

“他不是“东西”…他是我的儿子。”妇人的声音倏然转冷:“你觉得我被那虫子操纵了?连精神都被污染了?我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清楚,若他真是个怪物,我早就亲自动手了!”

“我知道,但是…”老者垂下头去。

“他是我的宝物。”妇人紧紧抱着怀中面相丑恶至极的小婴儿:“无价之宝。”

“……”他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好吧,我看清事实了。”妇人长叹一声:“我不会再求你了,这事就此打住,我不说了。所以…你看起来也没什么事要忙了,能不能留在这里多陪我一会?我可不想孤独死去…”

“对你…”圆脸老者满是皱纹的沧桑面颊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我永远都有时间,永远…”

妇人也笑了笑。

“那就再给我讲一次你跟守心叔初次相见时的故事吧?”她挑眉道:“从头讲起…”

老者点了点头。

“嗯…我很想说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狂风呼啸的不吉之夜,但事实上…好吧,那天的天气正常得很,蓝天白云日头正当空。”他耸肩道:

“任何灾难在开端时都是毫无预兆的,一如那个臭小子突然从天而降砸到我家屋顶上…”

妇人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老者讲述他年轻时的故事。

接着,她笑了。

看着沉湎在往昔风雨之中的天师的眉头渐渐舒展,她知道,他一定会帮自己的。

只是…他需要时间来考虑。

五杰嘛,怎会放着无辜的孩子不管呢?

她把名笺藏在屋外的墙瓦之下了,她早就给这个不该出世的孩子取好名字了。

就叫抚兰吧,反正周围都是兰花,她也很喜欢兰花。不需要多复杂的意义与愿景,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

尽管不切实际,但她衷心希望。

风雪飘舞,飞跃冰封无想…

飘向桑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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