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于水面蔓延，碧蓝的天池边，寂静像旷古的音符。“云首峰东侧的妖林，也有很多妖怪吗？”玉啄骨随着师兄走了好一会儿，这才又问道。
“不算多，也不算厉害。”苏留白回答，“不过这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了。对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来说，任何妖怪都是可怕的。”
说着，他在一处突入水面的石滩上停了下来。“不过，妖怪虽然可怕，但也不及打仗来得可怕。对于百姓而言，天下太平，才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他负手站立，面对着水面，白衣长衫，如天上流云。
玉啄骨目不转睛地仰望于他，心里默默地记下了他所说的这句话。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良久，苏留白又再次开口，“那天在云首峰下，我想给你用续命丹，被师父阻下。虽然是冲动使然，但这么做，按理也不该有什么问题才对。我后来问师父，他说不能给你用这么强力的药，不然会对你的伤势适得其反。这之后，他也没再详说缘由。我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续命丹会对你的伤势不利。”
玉啄骨听着，摇了摇头。师兄不明白的事，她怎么会明白？苏留白转头看她，宽容地笑笑，自己又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师父肯定是没错的。不管怎样，你已经完全恢复，看起来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他说着，抬手帮她理了一下她脸侧的乱发。
“对了，有一件事，我还是现在告诉你吧。”他看着她的眼睛，为她将理好的头发别到耳后，“我正在试着调配一种药，是在易容散的基础上修改的。我想让它能连续使用，使人的容貌永久改变，这样，就可以除去你脸上的疤，让你重新有一张光洁无瑕的脸了。”
玉啄骨抽了一口气，瞪圆了眼睛。易容散是一种洒在脸上，可以暂时更改相貌的药物，药效至多一天，改变程度也因人而异。她以前在门徒谷听人说起过，但还从没真的在哪本书上见过它的方子。也许只是因为她看的书还太少了吧。
她转头，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了看自己的脸，抬手摸了一摸。“可以……除疤？”她难以置信，禁不住开始遐想去掉那一层灰疤后，自己的样貌会是怎样。
“理论上是可以的。”苏留白也看向水面，看向她的倒影，“只不过需要时间去寻找药物间最佳的配比方案。”他伸手，拇指轻柔地擦过了她的脸颊，“放心吧，肯定会成功的。到时候，你一定能焕然一新，重绽光彩——你还这么年轻，你应当活得更有活力。”
活得更有活力……玉啄骨笑了，感激地望进苏师兄墨玉般的眼眸，再也找不出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消除了灰疤，恢复了容貌，也许以前认识她的人看到，也会来找她，告诉她那些她忘记的过去的事情。瞬间，未来看起来是那样的光明，就像冷师姐所说的，灵梦中散发出来的白光，让人神往。
那天晚上，她真的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她赤脚在山野间奔跑，跑过溪流，踏过青草，越过山丘，激荡起风的涟漪。一头白鹿背光站在远方，它凝望向她，接着转身跳远。她追去，不久便看到了更多的动物，花雀、雪兔、猕猴、青蛇。它们与她一道前行，前方远处，一棵大树抽出枝丫，蓬勃生长，就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很快把长天遮蔽。树下有一泓池水，清澈见底，她低头看去，看见了自己光洁如新的面庞。
她不认得那个倒影，正在疑惑时，水底亮起了一圈白光。有一个人从白光的中心处浮了起来，她冲出水面，来到她的面前。光芒褪去，水中的女子睁开了眼。大大的眼睛，满脸的灰疤……她看清了她的容貌，一惊，往后跌去，“咚”地一声，就敲到了后脑。她吃疼地爬起，这才发现，自己从床上摔了下来。
玉啄骨懊恼地揉揉后脑勺，然后把身上的被子扔回了床上。她站起身，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个花结，于是捡起来，左右瞧了一瞧。
大壮以前送过她一个花结，但不是这样的。那个是好人结，能戴在手上，但这个似乎不行。花结都有寓意，但她却不懂。她一边奇怪着它从哪里来，一边拿着它走了出去，走到隔壁，敲开了周笛的大门。
“平安结。”周笛正在整理被褥，他瞧了一眼，告诉她说，“这是亲人间相互赠送的花结。”
“亲人间？”玉啄骨惊讶，立马就联想到了苏师兄。难道是他送她的？他什么时候悄悄给自己的，她都没有注意到？
“从小到大，我母后给我编过很多，够塞满一间屋子的了。”周笛把叠好的被子放到床头，拍了一拍，“不过，我王兄那里更多，大概够塞满一间宫殿的了。”
“平安结——”玉啄骨手拿花结，驻足凝神，“那它是什么意思呢？”
“平安结，当然是寓意平安了，不过也有企盼团圆美满的意思。”周笛打量了一下她和她手里的花结，“看起来编的挺精巧的，谁送你的？”
玉啄骨抬眼看他。“不能是我自己编的啊？”她反问他道，装出略有不快的样子。
“你哪里编得出来这么好的东西。”周笛轻蔑地一笑，瞬间把她打回原形。
“应该是苏师兄送的。”玉啄骨嘟囔，“刚刚睡醒时才发现，也许早就给了，我没有注意到。”接着，她便把自己与师兄的妹妹相像的事，简要地告诉了他。
“这样。”周笛沉吟，“那你要不要回礼呢？”
“回礼？”被他一提醒，玉啄骨想起了这茬，“对，我要回礼。你能帮我吗，教我编这个花结？”
她一双大眼水灵灵地望向他，充满期盼，但对方却不悦地竖起了柳眉，一脸的不情愿。“字要我教，剑要我教，现在连个花结也要我教，我上辈子欠你的吗？”他不满地抱怨，一拂袖，走出了屋子，不想理她，自顾自飞去了茶花谷，领早餐吃去了。
不过后来，他还是教了她，尽管不怎么耐烦。他也给她看了他娘用绸带给他编的花结，他把它和自己的玉佩挂在一起，每天都不离身。她编的不怎么好，但至少还是成功了。她把完成品交给了师兄，苏留白欣喜地收下，不久，又编了一个送给了她。
玉啄骨觉着奇怪，但也不好意思不收，于是接下，和之前那个一起穿了根绳，别在了腰间。
还在学编花结的时候，她回了趟门徒谷，但却发现姜莲准备要走了。
“你要回家吗？”玉啄骨问，依依不舍，“不再多待一段时间，再试一试吗？也许只差那么一点，你就能御使灵气了。”
“这跟努力没关系的。”姜莲边说，边收拾着自己的藏书，“这要看天赋，我没这天赋，也是我的命吧。”
她显得无奈，但好像并不算太难过。“真的要走吗？”玉啄骨再问，“我去喊周笛来送送你吧。”
姜莲停下动作，转头对她笑了一笑。“不用了。”她说，“以前天天见，也许把这辈子的面都见完了吧。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这样见一面，还不如不见。”
“他以后，也是有可能去涔地的卫所轮值的。”玉啄骨接话。
姜莲叹口气，站直身子，走过来，拍了下她的肩膀。“不用安慰我了。”她笑着说，“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心里住进了人，但却不是我。我若是还不放手，只会让他无法安心。”
“你——知道了？”玉啄骨心里一阵难过。
“你知道？”姜莲奇怪，“我还以为你会惊讶呢。”她回身，又继续收拾起了衣服来。“在你们还没上仙山去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了。他的眼神、他的样子，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玉啄骨抿了抿嘴。“我——我知道是谁。”她艰难地说，接着便把冷师姐供了出来。
“行！比我漂亮，比我厉害就行！”姜莲大声说，好像特意想把一口气吐出来一样。她站在床边，沉默了一下。“谢谢，至少我没有遗憾了。”她看向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却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玉啄骨走上前去，紧紧地把她抱住了。但姜莲最终还是没哭出来，她靠着玉啄骨的肩头，皱着眉笑着，不停地笑着。
“你以后有可能会做太子辅仙的，对吧？”临走前，姜莲问她。玉啄骨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我有个堂姐，叫姜兰。她心里惦着的人，比我的来头还大，也更难办。”说着，姜莲又叹了口气，“她心里的人，是太子。可之前太子妃却点了萧家的人，为此，她难过了好久。大伯本想把她许给周家，但她不肯。终于，现在等来了太子妃病亡的消息，她又有了希望。”
“若是你去京城，肯定能撞见她。到时候，你可要待她好，不管什么事，都得帮帮她。”姜莲握着她的手，嘱咐道，“她是我的好姐姐，我希望她能幸福。”
玉啄骨应了下来，这之后，便目送她搭上了去涔地轮值的师兄的长剑，向东远去。她不停地挥手，即便已经看不见姜莲的身影，却还是挥着，直到挥舞得累了，这才歇下，坐到了地上。她发了许久的呆，直到暮色昏暝，才回去了云雾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