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薏听房荑提到自家苦事，眸中微酸，浅浅一笑，扬了秀眉问道：“怀远与寿春虽相隔不远，但按常理，列侯在京都侍奉皇帝，若是回了原籍，只怕是贬官了，莫非君侯犯了事才回来，所以太夫人才染了忧疾难治？”她语中并无嘲弄之意，实则带了关心。
堂堂列侯，若被贬回原籍，十有八九不久也是要被皇帝寻了罪事废黜列侯尊位了。
小丁儿不豫眼神看了苦薏一瞳，白她一记，怒道：“你才遭贬了呢，平白无故的咒我们家君侯，真是该天杀的粗野女子。”
“放肆！小丁儿，越来越没谱了。”吉翀冲苦薏抱歉一笑：“不然，因我受伤满身，陛下才准我回桑梓静养，三月一过，便要回京尽职。家母因回原籍，想念故去数年的父亲，所以才患了心病。无奈我笨拙，哄欢不了母亲，甚是不孝。”吉翀眸中蕴了忧色，一副无奈的色泽。
“原来如此，既这样，那这美栉我买下赠送于将军，将军为国病躯，苦薏就当一点虎口之下犹存安然的小小心意，请将军收下，太夫人一定会喜欢这千载难逢的文木美栉。”苦薏说着，手中栉子递上，心中虽有点滴不舍，但英雄之母比及王太后更贵重几分。
“多谢小姐，吉翀无功不受禄，为国家捐躯乃男儿应当。吉翀不敢夺人所好，只当从小姐手中辗转买下即可。”吉翀说着，命小丁儿拿了银两出来。
小丁儿嘴唇嘟得高高的，慢慢从肩上解下包袱，神情很是不舍，心中暗忖，君侯真是傻，白送了不要，天下没有第二个如他忠人了。
房荑淡逸一笑：“文木价值千金，每一件物事都是顺了它的绚美纹理精雕细琢，我本想等了眼慧之人相中，谁知整整一个东市，竟是识人容颜买物，房荑早有些心灰意冷了。想不到今儿竟来了两位玉心聪眼，识得美玉之质，房荑素来不屑献壁身死，最赏高山流水之音，今日房荑就破例，奉了这凤凰文栉与太夫人做解愁之物，两位就不必推让不下了。”
苦薏粲笑如百合，清越道：“荑妹妹既当我等是高山流水之佳音，君侯，就请收下知音馈赠，馈赠无贵贱，唯有情意耳。”
“好一个唯有情意耳！”吉翀剑眉漾欢，握了凤凰文栉，对她二人恭敬一鞠，口中喜道：“吉翀不才，今儿得遇两位红颜知音，甚是欢喜，比及战场之上更有一番情致，吉翀恭敬不如从命，请教两位知己芳名，好铭记心中，永世不忘。”
“我是长安巧工房风幼女房荑，她是寿春公三小姐卓苦薏。”房荑面上欢喜，随手撕下粘贴的胎记，竟是去掉恶饰，俨然一美艳名姝也。
吉翀呆了呆，有些怔忡。
房荑掩唇一笑，伸手去抹苦薏脸上的黄粉，一壁笑道：“姊姊，我等既是君侯知音，如何伪饰了去？真容示人，它日也好京都相见，照顾一二不是么？”
语毕，俏皮笑了。
吉翀这里还未缓过心神，又被苦薏绝色容颜一吓，更是不知所谓了。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激赏道：“今儿吉某开眼界了，谁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世间唯女子才是真英雄，不输男儿半分。”
苦薏抬抬下巴，扬唇笑道：“有吉兄一言，苦薏死而无憾了。”
几人粲粲笑开，又闲话一阵子，吉翀方带了小丁儿依依不舍骑马离去。
这里几人也跟随着房荑回到里巷房家。
一路上叙叙叨叨，各叙人生。
苦薏方了解房荑父亲房风早年为求封侯，摆脱贱工世家之苦恼，特求戍边，不幸在马邑之战中牺牲了，但因雁门尉史芈洌告密匈奴单于，被匈奴封为‘天王’，牵累马邑之战大军无功而返，父亲的牺牲不计功绩了，皇帝盛怒之下未曾封赏一人。
父亲一死，嫡兄姊妹把家产分了个干净，身为贵妾的母亲颇有气骨，只带了房风交付于她的图帛与巧工学术两卷并一双年幼的子女远避寿春母家。
可惜母家虽然稍有钱财，但两位舅舅生性惧内，只给了这幢小旧宅子于他们母子安身立命了，再无人管他们死活。
母亲靠了一手针绝机绝养活他们姊弟，偏偏弟弟嗜好武学，而她不喜针黹，恋了父亲留下的巧工绝学，加上天赋，硬是把两卷绝学并图帛继承了个彻底清楚，而自己亦有所创新，愈加喜欢拨弄斧具之类了。
苦薏幽幽一叹，房荑是自愿欢学，而自己是被逼学了调香弄粉莳花蓺草，琚蔤呢，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苦学之，究根到底，她们也是因了天赋，并慢慢喜欢上了，暗许以绝学致富的梦想。可见，只要人心坚定，必能胜天。
所谓天道酬勤，苦尽方有甘来，一点不虚。
“可是荑妹妹，我闹不懂的是，你打哪里来的这纹理第一的文木？为什么不直接卖了它，总有那识货的商家取了去，也不用如此辛苦等着别人慧眼识玉了。”苦薏眸中露了疑惑，委实弄不清她的心意。
“姊姊不知，这东市商贾最是精明不过，而那些名门望族更是见人取利，就算我说是文木，也势必被压下价钱去，与其贱卖，不如做成器物传世千秋，也算父亲英名一世，彪炳史册。万代之后，也有人记着世间曾有一代巧工房风，而不是悲苦牺牲不得功名的戍边小士。再则，巧工心事只怕与姊姊调粉心事一般，亲手做得最美之物总得有知音人赏了去，才叫心有愉悦干志十足。若非我执着倔强，今儿个岂能认识姊姊并吉翀君侯？他以孝心呈奉器物，若太夫人因此病愈，便是器物最大价值了。而姊姊拿了去，也必是有大用处的，物尽其用，才是巅峰之作，我亦不枉心血，几者加来，岂是贱卖所能得益的？”房荑笑容逐开，屈指数来，听人耳中，满是感慨。
苦薏赞叹道：“荑妹妹也当得巾帼之誉了。”
房荑清浅一笑：“哪里及姊姊巾帼之首呢？”
琚蔤抚掌笑道：“我们都是清纯女儿，无须彼此恭敬，听着反不叫巾帼，叫虚礼了。”
众人都如花粲笑。
房荑左右探探，周围无人，方压下声音，低低道：“姊姊，我家中文木乃是父亲在世时一个商贾朋友所赠送，他是雁门郡马邑人聂翁壹，便是那个行计马邑之战的豪绅，他常年边界做贸易，认得天下许多异族人，得了许多株文木，送了父亲五株，家中兄弟姊妹浅薄之人，一毫不识它是千金宝贝。后来我们走时，母亲什么都没有分到，就求要了枯萎的五株文木，千里迢迢带来此处小心照顾，竟然活了。”
苦薏惊得掩唇，低声道：“马邑之计失败后，聂翁壹成了举国罪人，又被匈奴追杀，早已逃离中原与匈奴两地了。若是皇帝晓得你父亲与他来往，只怕满门要灭的，千万别让人查出来方好。”
“是，幸好除了母亲再无旁人晓得，今儿见姊姊是知音高士，才敢与姊姊推心置腹，吐露郁闷，心中好过许多。我只是替父亲可惜了，他用自造的妙弩杀了二十名甲士，按理儿该追封了不更爵位，赐了四顷田地二十户仆人是小，到底我们家如愿摆脱贱工地位，弟弟将来也少了许多风险，他也想上阵杀敌，搏过封荫庇护，可是母亲死活不肯，才十五岁，哪里舍得放他去边界与铁骑匈奴相碰？”房荑瞳中闪过一丝忧愁，母亲的夙愿便是一家人安然生活在一起，而弟弟却想博取功名，与卫大将军一般风光旖旎。
“士农工商，虽说工商被人轻视，然而谁私下里不羡慕卓王孙、程郑之豪奢？不向往寿春公富可敌国被淮南王敬重？卓文君以商贾之女身份不是照旧嫁了帝王宠臣司马相如么？谁敢说她贱来着？只怕传往后世，也是美名千秋呢。荑妹妹，我明白你的心事，但你我巾帼女儿之心，岂怕了至亲上阵杀敌？若是能够，我也想亲往匈奴一会单于，瞧他是何样神通广大，一心与大汉失和，累及两地百姓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他不是枭雄，而是罪人，该遭天谴。”苦薏神色义正，令人动容。
房荑倾慕不已，攥了她的手，激烈晃一晃，清越道：“姊姊说的是，房荑今儿就追随了姊姊，把小弟托付姊姊与你苑中儿女一起拜师习武，等学有所成，让他随了吉翀一起出征匈奴，而我和姊姊也可装扮去往匈奴，我亦想一探匈奴，寻回父亲尸骨，姊姊勿必准我！”
她语中志向沉稳，原来早有计划，只是未得时机罢了。
苦薏心中欢喜，正是为寻觅她而来，焉有不应之理？眸中露了别样高兴，捏紧她的柔荑，喜色如牡丹样红光照面，唇齿间亲密道：“荑妹妹，有你入苑，我欢迎尚来不及，哪里会有推拒之理？再则我本是抱着十分诚心随了蔤妹妹来求你帮助，不敢奢想你会入驻嘉懿苑，是苦薏之福，前世修来的缘分，再好不过了，赶紧回去接了你母亲弟弟，我们立即回嘉懿苑，我是一刻不能等了。”
水苏等人也欣慰万分，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幸好顺利，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堇蓠与浣嫣急忙奉苦薏命去雇大车来，怕她家中有许多物事，大约不少器物要搬呢。
琚蔤最是欢欣，一把抱了房荑，孩童般跳起道：“好姊姊，你来了与我做伴，我们住在一处才好。”
“那是自然，我也想与你住在一处，我母亲一直挂念着你母亲呢，总说要去看看，却是一直忙着活计，抽不出空儿来。蔤妹妹，我要多谢你，替我带了薏姊姊过来，终于铁树开花，我也算心诚则灵遇上知己有个佳地去处了，从今往后，我一心一意做我的绝世工艺，再不管身外事了。”房荑温婉揽了琚蔤的肩膀，仿佛嫡亲的姊妹，格外亲厚，一只手携了苦薏，不舍松手。
对苦薏，她是充满了信任，所以不消她开口，房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既是知己，无须酬报，但心，却是与她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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