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36章 她是他的(1 / 0)

在纪小鄢唯二两次碰面的印象里,沈沁柔可谓一名不折不扣的大美女,如果不是她有沈一一这么大一女儿戳在那儿,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已然四十多。岁月对她格外宽待,偏她自己还不恃美生骄,故而给人感觉除了“惊艳”就是“舒服”,难怪落英镇的话题榜上,红叶沈总的感情归属问题,一直稳居前三。

这一次机场再次见面,沈沁柔依旧美足一百分,尤其笑起来那一股子无心的妩媚与天真,与沈一一有七分像,令人仿佛看得到二十年后的沈一一会是什么样。

不过面对未来有可能的丈母娘,沈沁柔又没比自己大多少,纪小鄢仅仅打量了沈沁柔一眼即谨慎地收回视线。当然这一眼已足够他察觉,沈沁柔眉宇间轻锁的愁绪,以及对他暗含的戒备与警醒。

然后就是陶陶。其人其名,纪小鄢早已如雷贯耳。沈宅的照片墙上亦有许多沈氏母女与陶陶的合影。然而及至见到,纪小鄢方知道,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男孩子长得似陶陶一般,漂亮到妖丽。他新剔的光头上甚至还缠着纱布,上身一件土黄色短夹袄松垮亦落魄,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东倒西歪地往那一站就能吸足往来视线,这个看脸的世界啊,颜正能抵一切!

而来之前纪小鄢本以为,乍见到沈沁柔,沈一一肯定会扑上去好一番撒娇哭泣,没成想沈一一的确是扑过去了,却扑得不是她妈妈,是陶陶。她扑的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让纪小鄢简直担心两人会不会双双跌倒。沈沁柔亦一旁温柔提醒,“一一,陶陶的伤还没好呢……”

默默搂着陶陶,沈一一闷闷嗯了声,小爪子刚不情不愿地欲松开,陶陶就笑了,“我伤的是头又不是胳膊,给一一抱抱能怎样。何况好久不见了,光抱抱哪里够!”言罢mua一声重重亲了沈一一额头一下子,上挑的丹凤眼却似笑非笑瞟向纪小鄢,浓浓的挑衅意味不言自明,像头骄傲桀骜的小公狼,在宣示领土与主权。

纪小鄢几乎要被气笑了,这孩子果然是伤到了头!以为这样就能给他下马威了吗?还是觉得他会呷干醋?——唔,尽管他的确有点儿想扒拉开沈一一!

沈一一也有一点点囧,却没躲也没闪,仰起脸她望定陶陶的眼圈泛着红,“以后就好好在家待着吧,好不好陶陶?”

唇角卷起一抹懒洋洋的笑,陶陶伸指点了点沈一一鼻子尖儿,“看妳表现咯。妳乖一点我就不走了。”这邪性的男孩子,笑起来愈妖孽,长长睫毛下有宝光四溢,几个空姐恰好自旁经过,看得眼睛都直了。

纪小鄢依然不动声色,转头问沈沁柔,“沈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先送你们回家可好?”

沈沁柔未置可否,“我明明给老蔡打了电话的,怎么他没来么?”目光望向沈一一,沈沁柔微微笑着似嗔又似怨,“妳这孩子也是的,纪总这么忙,做什么一味麻烦他?老蔡又不是外人,让老蔡来就好了嘛。”这看似客套实则婉转的疏离,沈一一至此方省悟:她妈妈不认可纪小鄢,一如当初对裴炯。

纪小鄢神色仍如常,“一一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沈总您别见外,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淡淡笑了笑,他不由分说拉起地上的行李箱,“走吧。再过一会儿,一一该吃第二餐饭了。”

沈沁柔点点头,貌似从善如流地跟在纪小鄢身侧,“那就先回家吧——这段日子一一没少叨扰您,红叶的事也多亏您斡旋,我原本想等我略作休整,再登门向您示谢。如今看来,也不用另找时间了,等下到家,就说清楚罢。”从始到终沈沁柔一直面带和婉的笑,语气轻缓只有她和纪小鄢两人能听见。

纪小鄢笑笑,“如此甚好。”他不是第一次见识红叶沈总的彪悍,在这段感情里亦不觉得自己有何优势,所以在与沈一一不长的交往过程中,他才处处克制、留得分寸。眼下看来,他的判断是对的,故而神情中既未见失落,亦未有恚愕。

沈沁柔倒有些意外了,“我以为纪总会指责我过河拆桥……”

“怎么会?”纪小鄢失笑,“为一一或红叶效劳,是我理应拿出的诚意。我倒觉得这是对我的考验,就好像——”凝眉想了想,他不太确定地打了个比方,“唐僧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

沈沁柔暗暗一哂,心想他倒是还晓得《西游记》,回头瞥一眼沈一一,她正小心翼翼搀扶着陶陶缓步前行,巴掌小脸较春节前又瘦了许多,明明修身版的小风衣穿在她身上亦成了休闲款,沈沁柔不由心痛如绞,一时沉默下来,再不与纪小鄢交谈。

很快到得停车场,沈沁柔不待纪小鄢拉开副驾一侧的门即道,“一一跟我们坐后面吧。”很肯定的语气她不是在征询,唇边那一抹柔慈的笑尤其让人无从拒绝,沈一一很轻地嗯了声,仍是搀着陶陶,随沈沁柔坐进了后车座。

一路四人均无话,唯有车载音箱里低迴的俄罗斯民歌令气氛不至沉闷得太尴尬。纪小鄢时不时会从后视镜中望一眼沈一一,她神情中既有恍若隔世的茫然,又有一点无可诉说的凝滞,目光偶尔会在后视镜中与他相撞,又沉又黯的瞳色,呆呆的愣愣的,看得他心悸。

不能这样下去!纪小鄢对自己道。他想他能够理解沈沁柔对他的抵触,但这抵触,不该牵扯到他的小丫头。由此回到沈宅,在沈一一去安顿陶陶以后,纪小鄢很自觉地随着沈沁柔来到书房——不止是沈沁柔,他也想与她说清楚。

正式谈话开始之前,沈沁柔率先递过来一张支票。纪小鄢随意扫了眼,二十万。“不好意思,”沈沁柔抱歉地笑了笑,“这是我目前能够动用的全部闲钱。我知道这个金额于纪总而言不值一提;红叶出事后,纪总帮我们打点与垫付的,也远远不止这个数。然而于我、于红叶、于一一,这钱却是必须要给纪总的。余下的就当我们欠纪总的,就在货款里扣除吧。”

见纪小鄢不言亦不接,沈沁柔将支票妥帖摆好在他面前小几,随即蛩到南首书案后,在转椅中坐下,“我听小涵说,您近些时日为这间老宅很是尽了些力,刚刚我进门,也都看到了。为此我很感谢,甚至诚惶诚恐。不过纪总既然跟一一相处了这些时日,想必对我们这个家多少也有一点了解。我不是不开明的家长,对您本人也无偏见,只是您跟一一在我看来确乎不合适,因此很抱歉,作为一一的母亲,我不同意您跟我女儿继续交往。”

话说这份上,沈沁柔的态度已很明确,凭她一贯的彪悍,再往下恐怕就是软逐客了。纪小鄢静静笑了笑,“沈总说完了?”

沈沁柔微抬起下巴,“愿闻纪总高见。”

“我想问一下,沈总了解一一的病情么?我是指,抑郁症方面。”

沈沁柔不答,只是瞬间冷了颜色。

纪小鄢又道,“我还想问一下,沈总刚刚,可有留意一一的表情?”

身体略略前倾,纪小鄢肘撑膝盖双手在颔下交握,用最诚恳的交谈姿态,望定沈沁柔缓缓道,“诚如您所言,与一一相处了这些时日,我确乎对沈家有了些了解,尤为了解的是一一的病。我想,一一的心理医生一定也给您看过她的脑CT照片,并坦白相告过:几年前那两次抑郁症,已使一一的颞叶海马回发生了器质性变化;不止如此,一一的中脑黑质致密部也略有器质性改变。尽管现在一一已停用抗抑郁类药物,从精神科角度来看也算是平稳度过了临床治愈期,可这两种器质性改变都是不可逆的,所以方医生的建议是,尽量保护好一一,不要让她再受任何外部刺激。”

仿佛一件精美瓷器出现了裂痕,继之而来是整体的刹那崩毁,前一刻还故作镇定的沈沁柔突地颓然向后,消瘦身子软软无力地靠在椅背中,面色亦变得一片灰败。“原来你都知道……”沈沁柔喃喃,“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缠着我们一一不放呢?”

抬起双手她忽然掩住脸,不让他一个陌生男人看到她簌簌滚落的泪,这眼泪不仅是一名母亲的束手无策,更是一名母亲无从救赎的愧悔,“怪我,都怪我。是我不该轻信人言,以为能省下那一年几万块电钱。是我害了一一,却在出事后无法站出来。因为红叶不能没有我,一一也是。所以再难再痛我也得坚守在这里,再丧尽良心我也得让我的女儿替我去顶缸。我得作她的依凭和后盾,让她这一生生活无虞……”

泪水顺着指缝渗出又滴落,沈沁柔竭力压抑着哭声,“可是她的一生已经毁了,又何来的一生生活无虞……”

抿紧唇纪小鄢静默不语,事情果然如所有人猜测,沈一一的确是为了沈沁柔承担下所有,可是,他能怪沈一一傻?还是指责沈沁柔自私?不同的生长环境使他明白,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她们的取舍有怎样的无奈,她们关键时刻地弃卒保帅,又有怎样的默契与狠决。

隐忍的哭泣仍在继续,纪小鄢却不能为沈沁柔递上一方手帕或给予言语上的安慰。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是怨怪着沈沁柔的吧?她怎么就恁地蠢!被骗了不说,还连累了沈一一。

不过沈沁柔也没有哭很久,短暂发泄过后她即平静下来,自书案一角纸巾盒抽出纸巾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哑声道,“虽然我始终不愿去正视,一一和小涵那边也瞒着没有让她们俩知道,但一一的病却的的确确摆在那,就像方医生说的——不可逆,不可愈;她能维持现状,已是老天莫大恩慈。”

再抽出一张纸巾,沈沁柔轻轻擤了擤鼻涕,然后微红着鼻头微红着眼,直直望定纪小鄢道,“她跟正常女孩子不一样。她没有资本陪你们这些富豪玩感情游戏。她虽然今年才二十二岁,可她未来的几十年却基本可以预测——颞叶海马回发生的器质性变化,有可能会损毁她的记忆功能,也许有一天她会不记得你喜恶,甚至不记得你是谁。而中脑黑质致密部的器质性改变,会影响到她的多巴胺能神经元胞体,往后的她可能会易怒、惊惧、麻木、焦虑、自残……进而不得不再次依赖抗抑郁类药物。这样的她,您要留在身边做什么呢?她除了一张脸尚看得,还有什么?”

微微一晒,她又是那个彪悍无敌的霸道沈总,“作为家人,我不介意养她一辈子,并在我死前,为她妥善安排好余生所需所用。而您呢?您的这番热情能维持多久?一旦得到,您的新鲜劲儿能不能挺到圣诞?如果再过几年,她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愈下,不再能像个正常姑娘般与您相守,您又是否会转过头去寻找,更年轻更健康的肉体?”

扶案站起来,沈沁柔略弯了身子居高临下道,“我不怕告诉您,我在感情与婚姻上都跌过跟头,所以我不信任男人,不信任誓言,更不信任婚姻。如果您想说您是认真的,也会娶一一,我奉劝您别说,因为我不信。”

面对如此强势的丈母娘,纪小鄢一时还真有点无语,连日来的忧虑亦让他此刻略感疲惫。“对于您的不信,我表示理解,可是您的不信,能代表一一么?如果一一选择相信呢?如果一一愿意交付呢?我无意说服您,只是恳请您,不仅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一一一个机会。”

抬手捏了捏眉心,纪小鄢低声喟叹,“刚刚我问沈总,沈总没有回答,那么我再问一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沈总可有留意一一的表情?”

见沈沁柔不语,纪小鄢挺直脊背端然正坐,“冒昧说一句,我们谁都无权用自己的经验去干扰他人的判断。即便您是她的母亲,也一样。您的失意或失败,是您的。一一有她自己的人生,而她的人生里,现阶段已然有了我。开庭在即,一一又还病着,您觉得就这么硬生生地将她与我拆散,合适么?理智么?又会对一一,造成什么影响?中国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哦,是因噎废食。难道就因为您的质疑与惧怕,就要自此饿着她?”

一连串疑问句式,问得沈沁柔哑口无言,纪小鄢犹嫌不够,又加多几句,“不枉我的苦心,一一如今很依赖我。这阵子她偶有情绪波动,只要我在她身边,她也能很快平复。恕我再冒昧一问,沈总您可有如此信心——让一一平稳度过开庭前的这段日子,并每晚哄她安然入睡?”

这番话在任何一个女方家长听来,都无异于公然挑衅,]沈沁柔怒不可遏,一掌拍案直斥,“纪先生,你不要太过分!你这是趁人之危,你知道不知道!”

纪小鄢大方坦承,“不错!如果红叶没有出事,我能不能追到一一还真不好说。可我们做生意的,把握时机,不一向都是最重要的么?所以趁人之危也好,落井下石也罢,只要能抓住一一,我都无所谓。”

淡淡笑了笑,纪小鄢站起来,“我们谈得太久了。为免一一担心,我看就先到这儿吧。”临转身前,他眼角扫了扫小几上的支票,“这钱您还是给一一存着吧。虽然她以后基本用不到。”

沈沁柔气得浑身发抖,偏又对他的话无从反驳,一手指着他高大健硕背影,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方道,“纪总知不知道对于溺水的人而言,往往一根稻草就是他们的全部指望?而一旦失去那根稻草,他们会下坠得更快更绝望?”

纪小鄢没有回头,只是淡静而答,“反正我说什么沈总都是不信的。那么就算我说我不介意作一一一辈子的稻草,于沈总您也是没有意义的罢。”

沈沁柔被他噎得气结。这男人简直岂有此理!一一落在他手里还不凭他捏扁搓圆?然而这世间有多少痴儿女,就有多少可怜的父母心。颓然坐回转椅,沈沁柔无力道,“最后两个问题:您今年多大了?结过婚么?”

纪小鄢手握上门柄,“很遗憾,相较于一一,我年纪的确不小了,我比她,大了整整十六岁。不过我没结过婚,也确定没有非婚生子女。”

“呵,”沈沁柔轻哂,“您一向保养得可真不错!”纪小鄢抿了抿唇,当没听到她的微讽。沈沁柔一手扶额,一手向外摆了摆,“去吧,去陪一一吧。作为一一的母亲,我保留我的意见。但是为了我女儿,我只能暂时妥协……”

书房门拉开,外面的走廊因为没有窗亦未开灯,一片晦暗。一片晦暗中,沈一一瘦仃仃贴墙而立,漆黑瞳色在看到纪小鄢的霎那仍有些呆有些愣,随即慢慢涌上的,是纪小鄢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迟疑的忐忑的畏缩的、如同暗夜独行者冀求光般的——渴望。

面对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沈一一,纪小鄢完全不再能顾忌,哪怕下一秒沈沁柔就会从书房里出来,他也要马上、立刻地抱着她。不仅抱着她他还要吻她,像给所有物烙上印记般地狠狠吻住她。

她是他辗转三十八载才遇到的那半个圆。她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的小姑娘。无论是谁都不能抢走她。苦厄不能疾病不能丈母娘也不能!

她是他的!是他纪小鄢的!他既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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