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我觉得女主角的表现有点自相矛盾。”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偌大的环形会议桌旁人们纷纷停下了动作。有人放下了智能手机，有人默默低头，喝水和咳嗽声渐渐消失，空气仿佛受了这气氛的影响，霎时间尴尬地凝固住了。
在这短暂定格中，每个人的心里都迅速冒出各种想法，然而，只有夏晴一个人听不到。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她的声音。
“一个成熟的女强人，一个足够独立足够自信的女强人，怎么会在人背后讽刺另一个女人失婚的不幸呢？”夏晴讲到激动处，浑然忘记了观察周遭人的反应，“这和片子策划的初衷不一致嘛，我没记错的话，咱们这剧应该是部鼓励单身女性自立自强的片子吧。我认为，女人的强大不应该只表现在能力和体力上，还应该表现在人格的健全上，毕竟人格才是检验一个人是否强大和优秀的核心标准嘛。我建议，把这场戏稍微改一改，可不可以改成女主听见别人在讽刺，而她挺身而出说话制止。这样的话，应该就符合原先设定的人物形象了。”
没有人回应。
夏晴说完自己的想法，却如同石沉大海。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扭过头去，看向会议桌的另一端。
作为业界的老前辈，乔珊妮端坐于圆桌的这头。她鲜有机会直面这样单刀直入的批评，原本保养得道的脸孔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垮下来，抿紧的嘴唇凸显出密密的细纹，让她原本引以为傲的冻龄妆容露出明显的瑕疵。
熟悉这位前辈的工作人员都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夏晴仍未察觉，兀自把剧本大纲翻到后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划线与笔记。从一周前收到大纲开始，她前前后后读了足足有三遍，每一遍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
这是电视台第一部以独立女性为主角的都市戏，让她由衷地感到兴奋，几乎是从接触故事的第一刻起，她就遏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欲望，不停地把自己的想法、建议都一一写在上头，越写越起劲，越改越用心，简直比改自己的本子还要花费心思。
然而这并不是由她负责的剧本，夏晴今天只是被邀请过来参加剧本大纲研讨的顾问而已，真正负责整部剧走向与人物定调的，是经验老道人称“言情天后”的老编剧乔珊妮。
乔大编剧叱咤剧坛二十载，早在电视剧黄金期爆发之前就已经有成名作爆红大江南北，就是夏晴见到她也要鞠躬尊称一声“乔老师”。
乔珊妮本人看上去温婉娴静，说话细声细气，可与她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位阿姨可不是一般的好惹。芝麻点大的事情都能让她记上半天，夏晴这么一通批评，乔阿姨的内心很可能已经炸开了锅。
只不过，乔珊妮生起气来从不会上脸，只是默默地把怨气藏在心里，不论隔上多久，都不会把别人得罪她的细节给忘了。等到得罪她的人自己都忘了这茬，她忽然来旧事重提，才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制片人本来从会议开始就没停止过摆弄手机，这时察觉了会议室里的冷场，忽然敏锐地抬起头来，打破安静：“咳咳，其实这一段戏刚好是小涂负责的。小涂啊，夏老师的话你记下来了没有？回去以后可要仔仔细细地改，不但要动脑筋，还要用心。夏老师是咱们台的台柱，她的年代戏啊最近是大获好评，去年的金牡丹就有两部获得了提名。有她提点你一两句，你们这些新人可是受用不尽的，知不知道？哦对了，说起爱情剧，咱们乔老师是真正的老行家。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肯听老前辈的。多跟她们学学，有用着呢，再学两年你就知道我说这话多有道理了。新人入行呢关键就是要谦虚，一定要听得进去意见，知道没有？”
“啊？？？”小涂一脸茫然。
她刚到乔珊妮身边没几个月，只是个区区小编剧助理，为这个故事曾出过不少主意，只不一个都没被乔珊妮接纳过。这下制片人拿她来说事，分明是为了替乔老师挡枪。小涂虽然稚嫩，心思稍微转了转，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领会意思，立刻十分诚恳地点头：“嗯……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跟乔老师、夏老师学习的。”
背黑锅的人，表演起虚心认错的样子难免生硬一些。小涂一个小编剧助理，又不是真正的戏剧演员，没有表演功底，连骗人都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是不是在说谎话，全部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夏晴并不是真的呆子，听见制片人刻意的圆场，又见小涂突兀地认了怂，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近两年虽然小有成绩，以二十八岁的年龄跻身电视台一线编剧之列，可以算得上是同行之中的翘楚。可在这一行混，不论多有天赋多有才能，都还是要排资论辈的。夏晴知道自己与乔珊妮相比，绝对算是晚辈。两人因为涉及的题材不同，生活中交情也纯属一般。况且，今天自己只是被请来当顾问，当面对着别人的作品指手画脚，怕是一片好心反而被当成了别有用心，万一到最后帮人不成，还得罪了人家，那可就亏大了。
也是直到这时候，夏晴才发觉自己又犯了自作多情的毛病，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傻×，飞快地把那本写满笔记的大纲合上，生硬地解释道：“哪里哪里，千万别这么说。乔老师才是行里的大拿，言情剧我本来就不擅长，我写的东西……都粗糙得很，哈哈，成天打打杀杀的，没有一点柔情。刚才那些，额，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一家之见，大家听过就算了，其实不必太当真的，哈、哈哈哈哈！”
夏晴一番口是心非的话说得自己鸡皮疙瘩直冒。然而她演技虽烂，台词里的话总是说到位了。大家好容易等到她铺好了台阶，都很给面子地没再追究，权当刚才的尴尬没发生过，一起装没事。
于是，现场的人们该喝水的喝水，该玩手机的玩手机，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逐渐恢复了先前的融洽。
只是这样一来，研讨会对夏晴就失去了意义。眼见大好的题材最后被糟蹋得不伦不类，她只有在心中暗暗惋惜。这是行业里常见的通病，有时候并非编剧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观众就喜欢狗血的套路。你越不讲逻辑，越无理取闹，戏剧就看上去越有张力，相反，要是凡事都合情合理考究仔细，反而会显得太四平八稳，寡淡无味。
夏晴的戏虽然口碑一向很好，但一直属于后一种，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剧集在豆瓣上评分很高，而收视率一直不温不火。有人说，电视剧是消费品，可她觉得，电视剧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缩影，哪怕你写的是过去的历史、未来的幻想，也一定程度代表了当下这个时代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她自入行以来就有自己的创作风格，写作的戏剧多是军旅、抗战、民国等等主题，与乔珊妮见风就转的纯商业创作显然属于两个极端。在夏晴的世界里，创作不是单纯为了取悦观众，更是为了表达一种观念。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埋头在浩瀚的故纸堆里，对于人间烟火反而很少有关注。
平时这圈子里的同行，除了合作过的，作品被她观摩过的，其他小道消息娱乐八卦基本都不在她关心的范畴。了解她的人会说这是专注，而不了解的，就觉得这是装清高，难免在背后悄声议论，说她孤芳自赏，不合群。
研讨会接下来的时间，夏晴都没怎么发言。
会议直开到晚上八点，众人散会后相约一起聚餐，唯独夏晴觉得自己已经绷到了极限，默默挑了个不引人瞩目的时刻向制片人告了假，决定提早离开。
对她来说，与不能交心的人们待在一起，远比一个人待着还要孤独。有这些强颜欢笑的时间还不如快快解决晚饭，回来捯饬自己的本子。这两天为了乔珊妮的大纲，夏晴自己的剧本进度反而落下了不少。她算过，为了准时交稿，今夜必须得加班加点。
新天电视台的大堂，不论几点都是灯火通明。仿佛这座位于都市中心的大厦就是一座24小时轮转的工厂，无数在此辛勤劳作的电视民工们，就如同镶嵌在其中的螺丝，没有片刻停歇。
刚刷卡出闸，夏晴迎面就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声势之大，仿佛钱塘滚滚的江潮，铺天盖地地朝自己袭来。
她飞快地朝旁边闪了两步，只见身后不远处有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一下被人群包围。周边的保安被人推得脚步踉跄，不断大声呵斥着，偌大的挑空大堂里充斥着高分贝的尖叫。宽敞的空间放大了回声，让场面显得有些魔幻。
今晚的夏晴有些背运，早下来一分钟兴许就能避过人浪，偏偏好死不死，两部电梯几乎同时开门。从电梯口走到大门原本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这几个男生一出现，场面就顿时沸腾，人潮涌动，几乎寸步难行。
他们头戴统一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但因为身形高挑，在人群中依旧鹤立鸡群。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如同雷雨夜的闪电不停落在周围，就夏晴这个路人看了都觉得辣眼。
人流擦过她，将她推撞得如同陀螺。夏晴想要向旁边躲闪，只见面前一片刺眼亮光，眼睛早被刺激得睁不开，更别说分清东南西北了。
蜂拥过来的粉丝实在太多，尤以年少热情的女学生为主。前面的人被保安拦住，后面的还一味朝前拥挤，尖叫声中似乎已经能听到痛呼声，夏晴被她们推搡得喘不过气来，却连一声求救没办法呼喊出来。
不安的气氛一直持续在膨胀，仿佛随时都有爆破的危险。
最靠近男孩们的几条人影已经开始倾斜，看来是有人失去了重心。而互相拉扯之间，这些率先歪倒的又牵连了更多周围的人，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摇摇欲坠。
夏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受到牵连。她看过许多大型事故的纪录片，知道这时候该尽快往外跑，可不知何时起她竟被挤在了队伍的中央，最靠近的缺口是前方被保安围起来的那几名偶像所在的位置，而周围三面都是沙丁鱼一样拥挤的粉丝，这时别说迈出步子，就是要抬起脚来恐怕也很困难。
保安声嘶力竭地大叫，生怕她们挤着明星，拼命往外驱赶人群。然而他们的暴力应对只能加剧危机，外圈的粉丝不明就里，反应迟缓，而内圈的粉丝被他们一赶，脚步就变得更加散乱。
于是现场的尖叫更明确地变成了惊呼。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没有人知道局面下一刻会恶化到什么地步，夏晴只觉得手和脚都不由自己控制，她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喉咙，自己面临窒息，竟然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任何挣扎在这时都是徒劳的，她在两侧人流挤压的中心，身不由己地向地上倒去。旁边嘈杂的声浪顿时都成了蜂鸣，她两眼一花，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人当成肉垫踩在脚下的模样。
夏晴拼了命地伸出手，像溺水的人那样奋力扑救，慌乱之中，她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臂，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立即死死扣住不放。那只手是如此有力，但凭这一拉，就将她从压缩罐头一样的人群里拔了出来。但夏晴太过恐惧，直到脱险还没有将那手放开，指甲深深掐入对方的肉里，在上面划拉出三道深深的红印。
手的主人并没有因为吃痛而放开她，将她拉到一边，便背过身去对挡在人群前头的保安吼了一句。就在夏晴跌倒的地方还有几个女生也摔倒了，那刚刚救了她的背影不顾自己的危险，又毅然伸手出去。然后那些粗状如牛的保安们终于反应过来，跟着他一起行动，开始帮忙将人群中七倒八歪的姑娘们一个一个地揪起来。
混乱的尖叫声渐渐变小了，女孩们的啜泣声也逐渐变得清晰，没有嚎啕，也没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惨叫，这件事终于没有酿成想象中的祸事。
粉丝们虚惊一场，瞬间乖巧了许多，没有再不顾死活地冲上前要亲密接触偶像。而这些男孩在保安的护卫下，也终于可以平安地离场。
夏晴拍着胸脯在原地喘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坦白讲，她这一卦的影视人对这些被称为流量担当的鲜肉们一直有着不少的偏见。比如刚刚扼杀在摇篮中的这一场事故，以前就曾经真实地发生，并且在新闻中被大肆地报道过。当时那桩事故曾引发渲染大波，不少主流媒体都发声呼吁理智追星，然而粉丝们并没有因为事故而浇灭了热情，反而更加团结，表示支持偶像的心思永远不灭。
夏晴万万没想到，这次会轮到她自己亲身经历这么一次惊魂，就好像从鬼门关边溜达了一回，连背上都还是湿漉漉的，留着刚才惊出的一身冷汗。
粉丝疯狂的举动让她对这些偶像们避之不及，觉得这些孩子就像天上的流星，起得快也落得快，在虚高的光环之下少有与之相衬的实力。可眼前的这些男生，看起来却又有些不一样，至少他们中还有那么一个人，拥有那份值得称赞的勇气。
从这些身形相仿的背影中，夏晴根本无法看出救了自己的到底是谁，但从他们的队服背后，能清楚看见这个组合的名字：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