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脚下步子沉重，无意识踱到了片场，看见远处聚在一起的人群，和灯光下一眼就认出来的身影，忽然止住脚步。
心动只是一时冲动，代表不了永远，更保证不了永恒。
她退了一步，一转身却遇上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如兴奋的麻雀一样不停地交头接耳。
夏晴从她们身边经过，听见女孩们埋头讨论手机里的视频，似乎是趁剧组不注意时偷拍的，是这两天现场拍摄的一些片段。
“这段不要了，哎，都是瞿少川和女主的，对啊，那么老套的，谁要看啊，删了删了！啧，前两天的视频怎么不导出来？放着不占内存啊！”
“对，只留阳哥哥的就好，嗯嗯，有没有近一点的？”
“我说叫你买个放大焦距的外置镜头的嘛，你看焦都对到女主脸上了。哎我说女主这段怎么那么像去年那部韩剧啊，就是那个什么生死恋的……”
“《釜山生死恋》？”
“对对，那里面女主不也是这种设定嘛，打了男主一个耳光，然后男主拼命追她，女主一面拒绝，一面发现爱上了男二号，我看呀，这里的情节都差不多。”
“哎呀，现在的剧不都是天下一大抄嘛！恋爱谈来谈去都那样，反正抄国外的人家也不会来告，啧，编剧是越来越好当了。”
“是啊，还好阳哥哥没演男一，不然要被喷死了，演这么个山寨版生死恋……”
她们还没说完，夏晴已经听得一身冷汗。她走上前去，声音颤抖着问：“请问……你们说的男女主爱情线像那部韩剧，究竟有多像？”
女孩见忽然有人过来，连忙护住了怀里的手机。她们都不认识夏晴，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似在猜测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
“哦，我想起来了，这姐姐是编剧大大！”有女孩大叫一声。
于是其余的女孩们拔腿就跑。
这样未经组织来剧组拍路透照片是不允许的，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进来看一看顾阳，好容易存了些偶像的私家视频，可不想就这样被夏晴一锅端了。
“等等，我不是要没收你们的视频。”夏晴连忙拉住其中一个姑娘，“我是想问，这剧情到底哪部分撞了？”
“撞？”女孩的语调有些讽刺。
夏晴看见她表情，心已经凉了半截。
“根本完全一样啊。”女孩说，“瞿少川被打脸的那场，是他先去挑衅女主的吧，女主先是扬手没打，等对方要挟说你打打看，看我怎么收拾你，女主就忍无可忍打了，打完之后瞿少川爱上她，顾阳说你准备怎么收拾他，瞿就说我要她还我一辈子。这么中二病的桥段，简直就是照着搬过来的嘛！”
夏晴的脸红一阵绿一阵。
这些情节都是当初由小涂建议，自己在主线故事中见缝插针添加上去的。这部剧本她们俩分工合作，主角的谍战任务是一线，男女主的感情纠葛是一线，那些锦上添花的爱情桥段由小涂负责创意，夏晴在描写爱情方面没什么经验，除了把些太肉麻的地方删除掉一些外，别的修改意见也实在提不上来。
有时候他也觉得男女主的恋爱谈得浮夸别扭，但因为提不出更好的方案，只能听着小涂信誓旦旦的保证就这么过去。第一次尝试含感情元素的戏码，夏晴权当是试水，即便有些火候不对，也抱着新手的心态没有过多苛责。她知道有些戏写出来是一个样子，拍出来又会是另一种味道，小涂的意见就算过火一点烂俗一点，说不定反而适合当下市场，说不定观众就喜欢吃这一套。
可夏晴万万没想到，连这么水的爱情戏，竟也不是小涂的原创！
《谍战》是夏晴和小涂共同署名，但总编剧毕竟是夏晴。剧本里出现了桥段抄袭，哪怕实际贡献内容的是其他参与者，只要挂了总编剧的名头，黑锅就理所应当要砸在总编剧头上。
好在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片子刚拍了不到五分之一，万一有什么需要补救也还来得及。
十万火急，她向那些粉丝们打听了相似韩剧的具体桥段与情节重合的大致集数，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就打开电脑。视频网站的在线剧集非常丰富，她点开《釜山生死恋》，迫不及待地就看了起来。
一面看，拳头一面握紧，掌心不停地冒汗。
抄袭是创作大忌，每个编剧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作品的原创性。瞿少川之前提醒过她要多留心小涂，她一开始也认真观察过这孩子，见她态度诚恳，又陪着自己加班加点，心里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待她不错，对方真的感受到了诚意，所以真心地想要为她好好工作。但夏晴万万没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小涂的底线，料不到她竟敢踩这样的雷区。
证据确凿，从人物三角关系的设定，相遇、感情发展、情感转折、推进，每个关键节点的戏剧冲突都能对上。夏晴快速拉动进度条，一开始她还拿本子记录相似的场次，到后来，几乎连记录都省了。
完全一样。
人怎么能偷懒到这种地步？难道她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还是她觉得就算看出来也没关系，反正总编剧的名头是夏晴，这盆脏水泼下来，也有人顶着？
“我等你一个解释。”夏晴把小涂叫到自己房间，与她严肃地把问题摊开。
小涂挠挠头，不以为然道：“太明显了吗？那改掉几场好了，后面男女主的感情发展那段，转折可以换一种方式，不用错过，用异地同步发展剧情。”
“什么意思？”夏晴被她不以为然的态度惹恼了，“所以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是有意抄的！”
小涂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发火，讲话终于开始收敛了一点，小声道：“夏老师，这……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常有……”夏晴几乎背过气去，“抄袭……还常有？这真是……真是……”
“可能这次参考得太多，所以即视感太强了吧，我们把男二的那条线去掉就好了，年代戏和现代剧本来就有距离，换了大背景一般观众看不出来的。”
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看起来像是崭新的故事，实际换汤不换药，根本就是炒前人的冷饭而不肯自己动脑。
夏晴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和她对话了。
在小涂的意识里始终不觉得这是件错事。勉强要说错，那也是她偷懒太过，抄的时候没用技巧掩饰。而不是一开始该不该抄袭，能不能抄袭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在她看来，抄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好像这个圈子没人不抄，不抄就是傻子一样。
夏晴失望至极，她知道在乔珊妮的团队里的确有这种风气。之前乔珊妮在电视台时，也屡屡听说因为这种擦边球的事件引发过一些争议。但夏晴想不到这种龌龊的做法竟会得到人认可，像小涂这么新的编剧没学来前辈的一点功力，反而先学会了投机取巧。可见这个行业的风气现在被带衰成什么样子，整个影视圈再怎么下去，还有几个专心写好本子的编剧，还有多少有分量的原创？
一想到这些，她真是又绝望又无力。
“你这样，我们没法合作了。”夏晴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你可能觉得这件事无关痛痒，但对我来说这就是雷区。我决不允许，也不会坐视我手下的本子出现抄袭的问题，一点也不行。”
小涂见她神色决绝，也立马着急起来：“夏老师你别生气！这次、这次我是一时情急，才、才没办法……之前提了那么多建议，你都否掉了，我实在想不出来，只好找素材，找参考，我也是……真的，我也是没办法，才鬼迷心窍了。”
“鬼迷心窍吗？”夏晴冷冷道，“恐怕你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抄袭问题不是今天第一次提，你刚进工作室的时候我就说过，东西可以慢慢学，不要操之过急。我会看你的贡献逐步调整薪资，也会给你署名。但跟着我，第一条件就是要脚踏实地，你为什么不听？好了，你现在才说自己鬼迷心窍，可刚才不还说这是常有的事吗，你以为我就真的这么好蒙，这么好糊弄吗？”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可以改。我、我马上改！”
夏晴摇摇头：“不用了，我信任不了你。对不起这是底线问题。你走吧，这个月该有的工资我会发的。但是这部剧，从现在开始跟你没关系了。”
小涂带着满腔的不甘和忿忿离开了。
她的眼神夏晴看得很清楚，那是属于年轻人的不甘和怨毒。在她眼里，夏晴可能是个锱铢必较的老顽固，为了这桩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居然这么小题大做，硬生生毁掉了她的职业前途。
夏晴明白，小涂恨自己。可是那也没有办法，作为编剧她有自己的坚持，不会因为这条路崎岖辛苦而牺牲原则让路，更不可能为了这一人一事的仇怨而改变折中。
不然，之前的一切坚持都会毫无疑义，而她，也没有资格再拿起那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