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Ewa第一次复诊，肯定、必须、应该跟人家养父说一声，何况那还是发她薪水的雇主，再不济也得想想厨房里那壶自己心血来潮煮的咖啡……
曾与今用了一大堆理由说服了自己，然后举手“笃笃笃”敲门，也不等里面有否回应，她先扬声说道：“荣先生，一会儿吃了早餐我就要带Ewa去医院复诊了，要有什么我第一时间给你电话，请放心。”
说完她便抱着Ewa快速往厨房里走，生怕慢一步门内会蹦出只怪兽咬她似的，到了餐桌前小心脏还扑通扑通狂跳呢！曾与今自己都觉得可笑，于是轻柔的放下Ewa，让她在Baby凳上坐好，刚把Ewa爱吃的牛奶玉米片挪过来，头顶光线一暗，穿着衬衣休闲裤的荣教授站在了桌子旁边。
看得出衣服裤子他是匆忙间套上的，因为衣扣并未如往日那般扣到顶，衬衣下摆也没塞进裤腰里，而他来不及梳理的头发蓬松凌乱，几缕过长的刘海垂在前额，两腮连着下巴一圈淡淡青色胡渣印子，厚重镜片后的黑眸残存几许朦胧，刚睡醒的荣教授虽颓废却亲和，像只慵懒的大猫，全无杀伤力。
曾与今下意识低头看，果不其然他没穿鞋，光着的脚丫长长大大，那是一双男人的大脚，肤色则雪白。
荣棵忙到凌晨三四点才睡下，即使做梦满脑子窜来窜去的仍是一串串公式和符号代码。因为前期发表的论文引发关注，很多大公司大财团纷纷希望与之合作，所以远在德国的团队正给他申请项目专利，于是需要他进行数据核实以及细致的修正，最后还要进行实践操作——这一步他倒不用参与，他的团队会办妥。尽管如此他照样累得够呛，主要是时差，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想凑一起干活儿，唯有牺牲睡眠。
结果他也就感觉眯了一小会儿而已，多音字小护士来敲门了，勉勉强强抵过一阵惊醒后席卷而来的晕眩，他爬起来穿衣服，今天Ewa回医院复诊的事儿他是知道的，昨天联系易明格要他管接送，没曾想那厮竟然拒接电话，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打到人家里去，惊动一家老小只为了找个现成免费的“车夫”，实在没道理。
荣教授一边开门出来，一边琢磨要不自己买辆车吧，问问多音字小护士有没有驾照，往后去复诊也好买东西也好带Ewa兜风散心也好，总归方便得多。将来他回德国了，车就当做“辛苦费”赠送给多音字小护士，她应该会很高兴。
荣教授兀自想得热闹，鼻子却不其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咖啡香味，严重睡眠不足的男人反应稍显迟缓，愣了几秒方明白过来，多音字小护士给他煮了提神的咖啡，真是再贴心没有的举动了。
力持稳健的走进厨房，荣教授打眼一瞧，他家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粉嫩可爱的裙子，沐浴在柔和的晨光里，一颦一笑仿佛都淬着抹绒绒的亮，偏偏又那么的静、偏偏又那么正好的直击心灵……
曾与今对上他的视线，倏地浑身不自在起来，原来荣教授除了会用严谨冷肃的眼神看人，也有看人看得痴呆傻愣的时候，她尴尬的咳了一声，主动打招呼：“早安，荣先生。”
荣教授隔了一会儿，别过脸应道：“早安。”
场面似乎有些局促，曾与今干笑道：“你先去刷牙洗脸吧，我煮了咖啡，还有很多吃的。”
荣教授这才瞄了眼餐桌，都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对吃东西本没啥爱好但求吃饱的荣教授忽然食欲激增，忙不迭转身冲向卫生间。
当看见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荣教授差点沮丧的喊出来，妈呀，刚才他是以这幅邋遢样子出现在多音字小护士面前的吗？他简直要疯了！
两只手快过大脑指令速度抹胡须膏，锋利的刮胡刀呼啦横扫一轮，不带喘口气刮胡刀一丢，泼水冲干净泡沫，接着往头上抹发油，直至每根头发都整齐发亮的熨帖着头皮，然后扣扣子整衣服。噢，该死，他的鞋呢？
不到五分钟，曾与今就看见荣教授从卫生间一溜烟奔回房间，不到两分钟又看见他奔了回来，临进厨房前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庄重的不苟言笑的默默坐了下来，拿起刀叉仔细处理起面前的那盘培根煎蛋来。
曾与今摸摸鼻子，诚实的说荣教授不修边幅更帅更有看头，可惜他的审美受个性影响巨大，每天弄得自己老气横秋兼死气沉沉，平白浪费一张肤白又棱角分明的脸，怪不得三十大几了还打光棍。
“嗯，小曾护士，今天我恐怕无法陪你们一起去复诊，晚一点上完课我就要进实验室，甚至今晚都不能回家了。”荣棵吃完早餐，喝了杯咖啡之后，一脸歉意的对曾与今说。
曾与今看过他的课表，知悉他早上有一节课，时间正好跟Ewa复诊有冲突，因而并没有想过他会一起跟去医院，虽然她之前觉得他或许会请假换班什么的，毕竟第一次复诊还是很重要的，可他不就是工作忙才聘请她的嘛，继而释然了体谅了。
“今晚不回家，你要熬通宵吗？”自从曾与今住进他家，他还未夜不归营过。
不过近两天他确实看起来挺忙的，偶尔Ewa夜里起来上卫生间，她发现书房门下方透出灯光，而且他早起精神都很委顿，不然今早她也看不到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模样。
荣棵点点头，“是的，要熬通宵。”
“熬通宵”这三个字儿，早在德国时候Shirley就教会他说了，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熬夜可谓家常便饭，后来到中国，易明格更是常常放嘴里嘀咕，现在多音字小护士也提起，似乎“熬通宵”是他和他周边的人最爱干的事儿。
有一件他和她都爱干的事儿，嗯，感觉很美好。
曾与今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开口道：“熬夜是很伤身的，你不要过于劳累，工作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自己的身体。”
他没理解错误的话，她这是在关心他吧？
荣教授胸臆间温情刹那满溢，柔声应道：“嗯，我会注意。”
……
三人饱餐一顿后，曾与今起身准备收拾残局，□□棵却不让，他说：“我来清理。”
曾与今吓一跳，怎么可以让老板自己动手刷盘子洗碗呢？于是连忙说：“不不不，还是我来收拾。”
谁知荣教授很坚持，“我请你来做看护的，不是保姆，你做了早餐，剩下的应该交给我。”
然后他麻利的收好碗碟，转身放进洗碗池，拧开水龙头非常熟练的清洗起来，可见他并非“君子远庖厨”的信奉者，简单的家务做得得心应手。
曾与今悄悄在后头看了一会儿，这位先生即使是洗碗，腰背都挺得笔直，好似手里头做着什么正儿八经的大事，蓦地想笑，她也确实笑了起来，只是没敢出声。
盯着他的背影不经意就联想到自己的爸爸，记得当年妈妈刚走，爸爸忽然担起又当爹又当妈的责任，那时候爸爸不比现在会洗衣服会做饭，还能烘焙糕点泡咖啡将一间书吧独自打理下来，他的前半生一直养尊处优从来没进过厨房，妈妈在世时常打趣他，说爸爸是那种看看书、写写诗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吃饭的人。
但是为了照顾她，爸爸辞去原来图书馆的工作，报名上烹饪班学做饭，人到中年一切却要从零开始，其中自有他的心酸和无奈，每当看着曾经饱读诗书的爸爸腰系围裙，直挺挺站在灶台前忙活，曾与今同样心酸之余还多了一份心疼。
后来慢慢的爸爸的厨艺越发精湛起来，很多东西看一眼就会做了，甚至自创菜谱，大概属于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初“逼上梁山”的汉子居然从中找着了新志趣，继而又去学了西点烘焙和考咖啡师执照，短短一年养得白白胖胖的她考进护校，“白桦树”亦正式挂牌营业。
虽然爸爸是文科生，荣教授是理工男，但两人都是知识分子，寻常在外端着文化人的范儿，轻易不肯屈服的严肃高冷，然而谁能想到私底下他们竟然如此“居家”呢？
曾与今正浮想联翩，等了半天的Ewa小朋友不耐烦了，她撅着小嘴儿扯扯曾与今的衣袖，曾与今一怔才猛的回神，脸憋不住红了红，慌忙弯下腰将孩子抱起，一边低低的道着歉，一边唯恐被某人发现什么灰溜溜跑回房间。
小孩儿真是小孩儿，闹情绪也就一下下，当曾与今给Ewa背上一只印着米妮图案的小书包，对着穿衣镜夸了她一句：“我家宝贝美美哒！”小姑娘立马眉开眼笑了。
检查一遍没有遗漏的东西，一大一小手牵着手重新走出房门，曾与今故作淡定的朝厨房一望，荣教授拿着雪白的镜布擦拭玻璃杯上的水渍，哇塞，这卫生标准——那是相当的高哇！
荣教授见她们出来，镜片后的眼里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一手放好玻璃杯一手还捏着镜布，问道：“能不能请等我几分钟？”
“你还有事儿要交代？”
“今天Florian没空过来送你们去医院，一会儿我送你们出去叫车。”荣教授把镜布折成方块收到抽屉里。
曾与今以为大多事儿呢，她笑道：“不用麻烦了，也就几步路的功夫。”
荣棵沉默一秒，“什么功夫？”
“呃……我是说不用你送了。”
“我也要去学校上课，一起走。”荣棵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走出来，摸了摸Ewa的脑袋，冲她嘀咕了一串德文，然后想伸手抱她，Ewa却腿开两步躲到曾与今身后，荣棵见状愣在当场。
曾与今心下一沉，如果说之前只是她个人的感觉，那么由此看来Ewa对新任养父不感冒已经十分明显了，但是……为什么呢？
曾与今和荣棵不约而同对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曾与今试着将Ewa往荣棵身边推了推，小姑娘不但不肯动，反而扭身紧紧抱住曾与今的大腿，小脸压进百褶裙裙摆里，活像只小鸵鸟。
荣棵又用德文轻唤她几声，她依然不为所动，曾与今忙伸手让他打住，“暂时不要逼她，不然她更排斥你。”
荣棵扶了扶镜架，语气平静道：“我明白的。”
曾与今说：“待会儿去医院我会跟周医生细说，回头我给你电话。”
这跟早上她在房门口说的一样，荣棵担忧的看着Ewa点点头，“好吧，现在我送你们下楼。”
“还是算了。”曾与今不想再多说，免得大人们之间的不安情绪感染到Ewa，递给荣棵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柔柔的哄Ewa撒手松开自己，接着侧过来隔开她和荣棵，半拖半拽的带到门口，穿上鞋打开大门先把Ewa让出去，然后回头又瞥荣棵一眼，手抬至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荣棵一脸冷清的表情，眸色蔼蔼，这般沉重弄得曾与今亦觉得难受，然而目前无论如何均臆测属枉然，一切还有待周医生给出的专业意见。
曾与今心底长叹一口气，毅然关上了门，荣棵这一刻恍如再次感受到儿时反复被遗弃的那种凄凉，甚至更胜更刻骨，因为刚刚还那么美好那么温暖，孤单寂寞多年终于寻摸到一丝类似“归宿”的感觉，可恨没等他进一步确认清楚，骤然消失殆尽，或者不过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