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时刻，是我的死期，十四年又半，是我的寿数，它们刻在血蜡上，在铃船的航程中燃烧殆尽。
雪白的锦绣衣裳上，用银线细细绣着山河吉祥，裙摆上绽开重重雪色波涛，不染纤尘。船靠岸停下，停在开满紫色玫瑰的岸边，馥郁芬芳，香气袭人。
酆都很大，灯红酒绿，熙熙攘攘，不止是有鬼怪，还有妖魔，青石板的路很干净，靴子踩上去，还微微有响声，细细碎碎的很是诗意。我从没有亲眼见过人世间都城的繁华，酆都便是我见过最大的都城。
对岸的城市里，有各色各样的店铺，有站着拉客的狐狸精，她们仿佛是争奇斗艳的花朵，容颜姣好，头上顶着毛茸茸的狐狸小耳朵，身后还有蓬松的大尾巴，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看，都让人春心萌动，想要一亲芳泽。
新来使者说，最近只死了我一个有神位的倒霉蛋，所以很幸运，不用等摇号就可以直接面见酆都大帝，商议下一世的去处。她可能不知道，天下再没有比我更熟悉的酆都的上神了，所以一直热情地介绍，傻乎乎的有些可爱。
路过某处殿堂，处刑的腥血溅在了雪白的帘子上，不像是红梅映白雪，反倒实打实的的狰狞可怕，很符合冥界独有的气氛，一点诗意都没有，只有霸道狂妄的杀意，只有死亡的狂欢。
酆都大帝的确很闲，躺在公案后的摇摇椅上，正打游戏，他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又胖了一圈，摇摇椅明显也换了新的，更宽更大。见我进殿，书记官踢了他一脚，低沉地冷喝道：“喂，干活！”
大帝这才恋恋不舍地按下暂停键，从公案后探出头来。他眯着眼，扒拉了好一通垃圾，才从纸山里找到毛笔。
“我看看，是谁——”翻开卷宗的一瞬间，酆都大帝双目瞪得溜溜圆，他从胸前摸起眼镜，仔细一看，不禁哀嚎一声：“上神，怎么又是你！你就不能稍微活长一点儿吗！”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安排劫数都要费脑子，我死得太频繁，大帝和司命编故事也编得挺费劲。
酆都大帝哀叹连连，气到躺在椅子上罢工，“祸梓君，你也来帮帮我呀，上神今世之劫，该排到哪里去呢？”
祸梓君，乃酆都第一书记官，精明强干，又名酆都隐形帝王。他冷漠又熟练地上前一踢，酆都大帝便坐着滑轮椅“跐溜”一下滑出老远。祸梓君狭长的眼睛扫过卷宗，冷峻地抬眸，道：“上神，您已历完劫难，不知为何突然被杀？”
“不晓得，大约是惯性使然，又或者是生在了可怕的地方。”
我低眸，看着地板上盛开的曼珠沙华，想起生前的事情，竟再难勾起什么心绪，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呵呵，轮回呀，叫我说什么好呢，这么快便恍如隔世，真真残酷。
酆都大帝不知为何突然惊起，满脸惊恐之色，钻到墙角去翻书柜，祸梓君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许久，“您这样的性格，活在五台山……确实挺艰难的。”
我无语，“那麻烦你们，下一世选个适合我的地方。”
“可是，您没有下一世了。”
“什么？”我皱眉，不太明白。
祸梓君直勾勾地盯着我，倏尔长长地“嗯”了一声，很是诡异。他扫了一眼蹲在墙角画圈圈的酆都大帝，蓦地出声道，“上神，因为众所周知的不可抗力，譬如我们的上司没有脑子，又或者是个瞎子之类的残废，您没有下一世了。”
“哈？到底什么意思？”
祸梓君收起卷宗，然后一扔，如掷铁饼般，“嗵”得一声，砸在了酆都大帝脑袋上，将冠带生生砸扁了。后者惨叫一声，倒在书箱里，瞬间没了存在感。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十分同情酆都大帝的遭遇，有这样的下属，真是辛苦。
“意思就是，由于不可抗力——”祸梓君一边说，一边嫌弃第皱起了眉头，“啧，那死胖子写错了，将您的圆满金身错写在了第9999世的生死签纸上，导致一世之内出现了两次轮回。因此，您今生的神识魂魄被一分为二，如果您没死，只需要等三个月后凡身死亡，轮回大劫就会刹那圆满，神识分明。可惜，三个月没等得及，你的圆满金身先死了。”
祸梓君抬头，狭长的眼睛微微挑起，毫不掩饰怀疑地重复道：“啧啧，您真是造化神奇，不仅连金身都能死，而且机缘造化竟得了轮转一万世的大成就……”
“是啊，真神奇，我的轮回大劫已满，本不该死，谁知还是死了，不知不觉成了一万轮转。”我默然，心里毫无波澜。
酆都大帝从角落里爬了出来，委屈巴巴地强颜欢笑，试图搭话，“恭喜您呀，不仅得了大成就，更赢了古老的赌咒，您当年不愿屈从天庭判罚，发誓宁入轮回大劫以证清白。若无错，那么轮回大劫将会打破天定九千九百九十九世的定数，成就一万圆满之数！我当时还觉得不可能呢，真是奇迹呐！”
我想了想，却想不起从前是什么光景，赌咒好遥远，我已经忘记了。哎，都习惯了，可能我的本尊之源就是世界的不守序部分，然后具现化，变成这么个总会破坏规则的神。
一个轮回大劫，是要无数次跨越沧桑，不断轮回九千九百九十九世。期间历经悲欢离合，终于脱出业果，回归本真神性，是仅次于涅槃的大劫。除了罪大恶极被罚的神祗，世上主动跳进轮回大劫的，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
9999是个苛死的数字，是自然造化，是天道，历劫完毕，纵然跳入业火自杀，金身仍旧不灭，这一点谁都打不破。
但是，我打破了。我把金身轻易弄死了，成就了第一万世的生死轮回。
“您赢了，可喜可贺，但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麻烦呢。”祸梓君说着，紧接着手里又是一道不明物体砸在酆都大帝肥胖的躯体上，深深凹陷，血“噗嗤”一声，如泉水激涌，大帝轰然倒地，再起不能。
祸梓君生气好可怕，我心里对大帝升起十分同情，却不敢替他求情，唯恐起反作用，让大帝被虐得更惨。
祸梓君坐回公案后，一边提笔写黄表，一边淡定地说：“您历劫完满，但金身已死，在下会去天界汇报详情。当然，您可以同去，向紫薇大帝与东华帝君讨要赌局彩头，最好是要个金身来，省得我麻烦。”
他实在太直接苛刻，我咽了咽口水，鉴于酆都大帝已在墙角血流成河，被下属虐待得凄惨可怜，也不好给他添麻烦，只能硬着头皮跟可怕的书记官祸梓君打交道。
“我不是还有个凡身么，能不能让我暂时去凡身里，呆到死再说。反正……天上一天，凡间一年，你走一趟也差不多三个月……”
“哦——”祸梓君意味深长的目光教人背后发凉，我此时此刻恨不得与酆都大帝抱团取暖，这样的下属实在是太难对付了，真要命——哦，其实我本来也没命了……
“好，本来就是两世写在一张生死签上，您的要求很合理。”
他打发了使者送我回到凡间，从酆都大殿出来，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每次来酆都，最可怕的就是祸梓君了，他总是辣么犀利，一点儿都不好糊弄。
铃船再次起航，船头的灯笼终于熄灭，暗沉沉地，不生不死。
我已经隐约有预感，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就是我的凡身，酆都大帝背着祸梓君，悄悄塞给我一页命格薄，上书凡人宋柳远音的一生，因为神识分散的缘故，她天生冷性子，被诊断为自闭症。
但是，远音却有极其疼爱她的家人。大年初六夜，他们带着远音去五台山求神拜佛，到处许愿，希望能让远音聪明起来。但可惜的是，他们来错了地方，我在五台山，本尊元神强势地召唤回了远音体内为数不多的人性，使得另外一个我变得更冷漠。
所以，那一夜我会哭。
酆都大帝是故意写错生死签的，他将神性分在了凡人身上，而将我元神中为数不多的感性放在了金身上。我空有金身，却无神性护体，大幅度提高了金身死亡的可能性。
是他帮助我打破了自然的严苛和诅咒，帮我赢了赌约。
赌约在庞杂的记忆里早已模糊，我唯一记得的是：不服，不甘，宁愿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会屈从于不公正的判罚。
东华帝君曾问过我：略低个头，吃一点小亏，就能赢大面，为何不干？是不是傻。
紫薇大帝更是好气又好笑，直言：低个头你能死吗？
当时，我可能很没礼貌，也非常没素质，竟在众目睽睽下，吐了两位大帝口水，然后转身绝决地跳入了轮回。
在我看来，低头承认不属于自己的错误，就是会死啊。
哎，这等性格，果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