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匆匆而过。春节前和江教授在恩施山区那段紧张而又奇特的经历,在牟雨的心中刻下了对世间不可抗力的敬畏。在假期的剩余时间里，他的兴趣转向了玄学，开始自学《易经》，不过因为完全没有基础，受挫连连。只得放下，还是专心思念江晨。
春季新学期开始了。说是春季，江城的天气还是以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为主调。与这个城市的纬度极不相称的是，其它地方的早春都能够让人感受到阳光和煦，柔雨轻风。偏偏这里，寒风刺骨，多雨湿冷。尤其一早一晚，愈发寒气逼人。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透过窗户闪烁的点点灯光，才显露出这个城市的脉脉温情。
从恩施回来以后，江教授和牟雨在师生情之外又增添了一份患难之交，关系无疑更进了一层。看牟雨对中国古代文化和神秘学颇感兴趣，就经常招呼牟雨一起聊聊，替他解答疑惑，有时也让小伙子帮着做些资料的整理和汇总。听说牟雨在汉大图书馆兼职，江教授想起一事，说：“牟雨啊，帮我个忙好不好？我有几本书在中南大学的图书馆里找不到，要烦你帮我在汉大图书馆找一下看有没有。”
能为江教授效劳，牟雨自然一百个乐意，连忙说：“没问题!我去找。汉江大学的图书馆藏书是本市最丰富的了，应该会有的。”
江教授拍拍小伙子的肩膀，愉快地说：“嗯。那就有劳了。找到了就直接送到我家来吧，顺便认认家门，来我家吃个饭。”说完就把家里的地址写在纸条上给了牟雨。
牟雨连连摆手，“老师太客气，我找到就给您送去。”赶忙离开去图书馆查文献去了。
新学期伊始，图书馆里相当冷清。大部分同学还没收拾回心情，都在忙着交流寒假见闻。当然，离开了一个假期，也得重新熟悉学校的环境和学校周边花花绿绿的世界。在图书馆值班的牟雨趁着清闲，把江教授需要的书籍也找的七七八八了。
周五的下午，一下课，牟雨就匆匆忙忙带上书，按照江教授给的地址，往中南大学赶。走到那熟悉的教工楼下，禁不住抬眼望向那熟悉的窗口，脑袋里闪现出一年前曾经在那里一晃而过的娇小的身影。再仔细看看江教授写给他的地址，牟雨蓦然醒悟，江教授家的地址竟然就是……江晨家?!
江教授，江晨。
江晨，江教授。
天啊，他们是一家的。江教授就是江晨的父亲。以前怎么就没往那儿想呢？
回头再想想，两个人是很神似啊。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嘴角上翘的角度都如出一辙。这是命运的再次眷顾吗？惊鸿一瞥以为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绿裙子”，居然能在某个窗户后被自己仰望的视线企及。虽然只能远远的守望，牟雨已经为此无数次在心里感谢上苍的眷顾。后来，那绿色的裙裾居然翩然而至，降临在与自己同一个校园里，停留在身边，近在咫尺。背后，牟雨已经不能感谢更多。如同被馈赠惊吓到的孩子，望向礼物的眼睛带着不敢相信的犹疑，伸向礼物的手都是怯生生的。现在，遥望着“绿裙子”飘扬的窗口，一扇门正在打开，沿着眼前这走道，就通往江教授住的七层楼的第三层。
牟雨仔细端详着江教授亲手写着地址的纸条。几天前的他接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这竟然就是进入那扇门的通行证。回想起一年以前自己如何处心积虑地选修中南大学的古代汉语课程；如何误打误撞地投奔到江教授门下；如何费尽心力地努力考试还是挂掉；又如何塞翁失马般被江教授拾捡起来，给予重修的机会；如何因此有了虽无功而返，却拉近两人距离的恩施之行。这一路引领着他直至门口的过程，如果能事先知晓答案，如果能更容易地拿到这张通行证，更快地心想事成吗？也许。不过，如果事先就知道江教授就是江晨的父亲，也许出于敬畏，恐怕更难从心理上接近江教授。也许，过于刻意而又如此明确的目的性反而会扰乱自然渐近的轨迹，尽管这轨迹绕了不少弯路。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也许？而且在这样漫长的征程中，又会有一千种可能与这张通行证失之交臂。如果不是命运环环相扣的安排，牟雨只能将这归功于江晨强大的吸引力，在无声无息、无时无刻，又无所不在地在召唤他，将他指引进了唯一正确的轨道。
还没有习惯被生活厚爱的牟雨，再次在这突如其来的幸运面前感到惊涛骇浪般的眩晕，被巨大的幸福抛上浪尖，又被同样巨大的懊悔拽入谷底。他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如果可以早发现些线索，早点理清江教授和江晨的关系，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平静思绪，有更充分的时间做好准备，按照自己希冀的姿态妥当地进门。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在面对这份期盼已久的“馈赠”时，表现得如此猝不及防。
教工宿舍楼的外墙牟雨再熟悉不过了，有些灰暗，有些陈旧。冬日的傍晚，柔和的灯光恰到好处地亮着，晚餐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楼道中。这一幕幕的温馨让牟雨觉得是那样亲切而熟悉，也触动了牟雨记忆深处那久违的家的感觉。深吸了几口气，渗入肺叶里的淡然如常的温暖让牟雨的心瞬间松弛平和下来。毕竟，哪有百分之百准备好的机会在等着他呢？生活永远不可能总是窗明几净、乐音优雅、餐具齐备、摆盘考究、只待从容不迫盛装入席的西餐。它更像是街边的大排档。在喧闹声中，在纷沓而至的食客和不断翻台的间隙之间摄取营养。再看一眼多次凝眸过的窗口,牟雨整理好思绪，一头扎进了那个流连已久，遐想联翩的楼道。楼道里干净整洁，异常安静，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普通得让牟雨感到陌生。打起精神，搓了搓手，牟雨三步并两步往楼上攀登而去。
年轻人上楼梯是三级二级跳上去的，快到三楼的时候，牟雨看到楼梯拐弯处有位中年妇女，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在慢慢往上走，显得有点吃力，“这位阿姨有点面熟啊！”超过她的时候，牟雨心中暗想，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想再仔细看看。不巧那阿姨也一抬头，正好撞见扭过头来的牟雨满眼的疑惑，阿姨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快。牟雨急忙收回目光，抬头假装看了眼楼道的路灯，脚下却不敢停留，急匆匆地继续往上走。刚到江教授家门口，就见刚才那位中年阿姨也跟了上来。这次牟雨看清楚了，阿姨皱着眉头的样子竟跟江晨十分相似！牟雨一个激灵，“啊？这应该是江晨的妈妈吧！”一时间冷汗都冒出来了，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门口。
“哎，小伙子找哪位啊？”中年妇女也到了门口，奇怪地问道。
“我，我找江教授……”牟雨此刻完全乱了阵脚。“喔，他在家，你按个门铃！”中年妇女淡淡道。心里其实正犯嘀咕:这这小伙子，太没眼力见了。到人家家里拜访，看见主人在门口，接个包也不会？明明看到我两只手腾不出来拿钥匙开门。再说了，这个时候来找江教授的，多半是为补考求情的，一定是个贪玩的学生……就这样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进了门。其实，牟雨平时挺细心，挺会替人着想的。只不过，刚才突然醒悟到自己要去的竟然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家，便完全乱了心神，乱了方寸，再无心无力顾及其他了。
一进门，气氛马上缓和了起来，“欢迎欢迎！”江讲授开门见是牟雨，笑呵呵地问道：“你们在门口遇到啦？来，介绍下，这是我课题组的牟雨同学，汉江大学的学生，在图书馆兼职，我让他找点资料送过来。这位是我夫人，你就叫王阿姨好了。”
牟雨连忙喊了一声：“王阿姨好！”江妈妈点了点头，低头换了拖鞋，然后又拿出一对鞋，递给牟雨，转身进了厨房。牟雨有点愣：在老家，住的是土砖房，水泥地就已经很高档了，从来就没有换鞋的习惯。来到汉江市，也没去别人家做过客，完全没有换鞋的意识，等低头一眼瞧见一尘不染的木地板,再看看教授也穿着拖鞋，牟雨这才明白,连忙换上江妈妈递过来的鞋。换上鞋，牟雨就完全傻了：大学男生的生活本来就很邋遢，牟雨忙着学习、兼职，更是不大讲究。这下可好，牟雨尴尬地发现自己的袜子不仅不是原配，左脚这只前面还破了个洞，大拇指恰到好处的探出头来。右脚那只好像也商量好似的，毫无保留地让脚后跟完整的亮了个相……牟雨浑身上下那个不自在。更要命的是，中午刚踢了场酣畅淋漓的足球，一脱下鞋子，那脚上的汗味便逃也似地四散弥漫，牟雨窘得恨不得立马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江教授的注意力完全被牟雨带来的书占据了，兴奋地哗哗翻起书来，都顾不上跟牟雨寒暄。牟雨坐立不安，无心久留，赶紧问了江教授接下来需要的书目，立刻起身，匆匆告辞，坚决而婉转地拒绝了江教授留他吃饭的邀请，逃一般地出了江家，临走时竟然又忘记了跟江母打个招呼。
江妈妈见牟雨离开，一边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什么味道？”一边连忙开窗透气，转头问江教授：“是汉大的学生？”没等教授点头，江妈妈继续说：“唉，这小伙子虽然看上去挺俊秀，不过怎么有点呆头呆脑的，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你还记得江晨的同学，那个叫杨铭的？那次江晨高三住院，他来看过江晨，我看出来这俩孩子都有那么点儿意思。杨铭品学兼优、仪表堂堂、谦和有礼，一看就招人喜欢。听江晨说去美国交换一年，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联系。下次她回家我问问。”
“我说你真是瞎操心，现在都还没定型呢，等时机成熟了，我们再跟她好好聊聊！我觉得今天来的这个牟雨其实很不错啊。有悟性、坦诚、本分、能吃苦、好钻研、不服输，是个好苗子啊。”江教授答道。
“嗨，我也就随口说说。不过要说，我还真觉得杨铭这孩子好呢。大气、沉稳，一看就是将来能做大事的人！我觉得他对咱家晨晨挺上心的。我倒是希望他能进我们家门，那我可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呢!”说完江妈妈就笑呵呵地走进厨房，继续忙去了……
牟雨慌慌张张下了楼，刚一出楼梯口，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江晨！江晨也看见牟雨，既高兴又有些吃惊，“嗨，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牟雨觉得今天自己的小心脏简直刺激到了极限，他强捺激动，故做镇定地笑笑说：“是呀，我选修了汉江大学古代汉语的课，春节前跟着江教授做课题，还去了一趟恩施呢。这次是给老师送书来的。”
“江教授？难道是我爸？”江晨有些出乎意料。
牟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啊！刚才我去你家送资料了，你妈妈也在家。不过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是你爸……我是说，刚才在你家里，才知道江教授原来就是你父亲的……”牟雨不知所云地解释着。
江晨倒不以为意，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喜道：“呵呵呵，真这么巧啊。”一低头，看到牟雨的手冻得通红，身上也穿得单薄，赶忙说：“你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上我家吃吧！我妈妈做的菜可好吃了，好多同学都来我家蹭过饭呢！”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晚上常老师还找我有点事，下次再说吧。”牟雨心里其实是一百一千个愿意，可是想到自己的臭袜子太煞风景，只得忍痛拒绝，心里甚是懊恼。江晨见牟雨还有事，也没再坚持，两人就这样在楼下告了别。走了几步，江晨回头望着牟雨在暮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怅然若失，有些后悔没坚持叫他到家里坐会儿，反正也是爸爸的学生！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上了楼。这边牟雨走出好远，才感到自己的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也放缓了脚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凝望江晨家那晕染着昏黄灯光的窗户，心里暗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进那道门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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