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国这事，韩飞从头到尾都是稀里糊涂的，跟做了场梦一样。
韩飞从小自由散漫，喜欢做的事情，焚膏继晷，不舍昼夜；不喜欢做的事情，驴子拉磨，朝三暮四。各门功课的成绩也就随着她不断转换的兴趣，如此起彼伏的灯泡，忽明忽暗。虽然曾拿过楚才杯作文大赛的一等奖，也是一时兴起考进中南附中的女状元，但家里谁也不敢对她有明确的预期，任其自由生长。个中原因是她有一个更出类拔萃，稳坐泰山顶的学霸表姐珠玉在前。
表姐是韩飞大姨的女儿，姓全，单名一个红字。瞧人家名字起的那个有气势，要么咱就不红，要红就不是星红、点红、氤氲红，要百分之一百的completely（完全的）的全红！不像韩飞，像一只云雀，东飞西飞，高飞低飞，快是快得很，就是不肯像火箭直冲天际。
红姐姐上学的时候，成绩单是百分百地亮眼，高三那年更是以理科高考状元的身份考进了收分最高的中南大学。一片红心，一朵红花扎进了物理系这个放眼也找不到几名女森的绿叶丛林，简直把系里轰动坏了。
大学毕业后，红姐和韩飞眼中最翠绿的一片叶子——姐夫双双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书，奔向了大洋彼岸。
红姐姐开始走的几年，韩飞妈妈还总唠叨让她追随红姐去美国。自打韩飞看小说、读诗文迷了心窍，自作主张报考了汉大中文系这个和美国八百杆子也打不着的专业，妈妈就对她彻底放弃了管教，任其自由发展了。
本来，韩飞这个乖巧温顺的小女孩就从来没有真正被管过，都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好在，小丫头资质高、心眼好，转来转去，离家长、老师们期许的“康庄正道”相去不远。这要部分归功于她的父亲，一个战斗机飞行员，那个执意要给她取名“飞”的人。父亲无原则地喜欢小飞，喜欢得不得了。对她完全采用一种“放养”的方式，只要她想做的事情都说好好好；她做成的事情都夸棒棒棒。还一次次煞有介事地告诫妈妈，千万不要干涉小飞的任何决定，要让她的童年自由快乐。在如此宽松的环境下，韩飞打小就怀有一颗和她娇小的身形不相称的不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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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大二快放寒假的时候，韩飞大姨和姨父准备去美国探亲，看望红姐一家。二老年事渐高，想在路上找个做伴的帮手加翻译，就说服韩飞妈妈让韩飞同去，反正红姐愿意出钱，算是出国旅游一趟。
韩飞妈妈说:“也好，我们家这个姑娘就爱摆弄个古文诗文的，万变不离其‘中’。出去看看，就算没喝过洋墨水，尝尝洋猪肉，看看洋猪跑也算是开个眼界嘛。”
韩飞自是欢呼雀跃！自打汉大试行和美国芝加哥西北大学交换学生，她就对“洋猪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杨铭从西北大学发来的海外飞鸿，更是为她的好奇心打开了一扇窗户。窗一开，异国的风情扑面而来，在杨铭妙趣横生的解读下，就像一朵巨大的星云。星云旋转、凝聚、压缩、坍塌,最后变成了一个黑洞，形成虫洞，将另一个时空展现到她的眼前，她的周围。每次读他的信，她都会有种错觉：是自己在密歇根湖畔的美丽校园里徜徉……和他。
这回终于有机会亲自跑到虫洞里看看，还有“照顾老人，当翻译”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借口，真是天赐良机啊。
韩飞说干就干，连忙跑到系里、学生处、教务处、外事处问了一圈。邀请信和系里审批不在话下，可教务处却自有规定：凡是申请出国，不论探亲还是留学，都必须按照教育部规定将培养费交齐，学校方能批准。按时归国的培养费退还，逾期不归的没收上缴。
韩飞本来只打算搭大姨、大姨父的顺风车，哪想到还要几万块培养费作押金，便打起了退堂鼓。
韩飞在学生会小有名气，消息很快传到了辅导员常老师那里，他便主动来找韩飞谈心。
“小韩，听说你要去美国探亲？”
“是啊，我表姐在美国留学，大姨大姨父寒假去探亲，路上想找个懂英语的照应。教务处说探亲不管长短都要交培养费，这是什么政策啊？就出去三周多，还怕我不回来了么？”
常老师慢言慢语地说：“你也不能怪教务处，这政策也不是全无道理。以前就有这样的先例，说是探亲，一出了国就天高任鸟飞，找不着人了。汉大岂不是白白培养了一个大学生？”
韩飞颇不以为然，“我才不会不回来呢!我一个中文专业的，留在国外干什么呀？去中文学校教中文么？我连毕业证都没有。”
常老师点点头，“倒也是，你的具体情况还真应该具体分析。这样吧，你在学生会工作，又一直很受大家的信任，我看看学校能不能通融一下。”
没两天，教务处就特批了韩飞的申请。盖章的梁老师把申请信递到韩飞手里的时候说：“小丫头，真行啊，常老师都亲自来为你说话！记得开学按时回来报到，别辜负了常老师哟。”
韩飞满心欢喜地回答：“不会，不会。让谁也不能让常老师失望啊。再说，进汉大后我发现运气指数直线上升，才不会半路出逃呢！您放心吧！”
公安局的手续办得顺风顺水，韩飞很快就拿到了护照。
拿到护照的第二周，韩飞和大姨姨父一起去签证。填表的时候才发现，虽然和大姨姨父是一拨儿人同去，但是因为她已经超过了十八岁可以被“夹带签证”的年龄，和表姐又不是直系亲属,必须自己填一张单独的表格。更让她冒汗的是，碰上一个叫"台湾魔女"的签证官。韩飞是排进队伍里才听说这个绰号的。据说最先是上海签证处来了一个美籍台湾人的签证官，签证面试的时候痛下狠手，几乎片甲不留。有一次看走了眼，把首都大学的校长给拒签了。那一贯令人高山仰止的校长可不是善茬，一状告到了外交部。外交部也气愤不过，来了个“对等待遇”，把正要启程来华访问的美国宇航局访问团的团长给拒签了，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差点弄出外交事件。后来事情传出去，大家就把凡是美籍台湾女签证官都叫做“魔女”了，见者心慌。这一位，也不知道是魔女的第几代真传，或者是不是正宗的嫡亲。韩飞心怀忐忑。
被叫到“魔女”窗口前的时候，韩飞有小小失望，倒不是怕她厉害，而是觉得既然是去外国，就像去火星一样，怎么着也应该是金发碧眼的“火星人”把关才是。想当年，孙悟空闯南天门不也是四大金刚门神拦路吗？弄一个女生寝室守门员一样的小脚婆婆出来拦路，孙悟空肯定要抱头鼠串，惊呼：“对不起，对不起，走错了，走错了。”不是吗？
现在，却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黑眼睛黄皮肤的台湾人一妇当关,不免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旁门左道”。
台湾“魔女”其实长得十分秀气，穿了一件扣子高过锁骨的绸质银蓝色衬衣,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韩飞一向关注人群中的妙龄女子，再加上“魔女”又穿了一件她喜欢的颜色的衣服,不免多看了几眼,有点走神。
“魔女”接过他们仨的护照表格，面无表情问了一句：“Areyouthreetogether?（你们是一起的吗）”
韩飞刚回答：“yes（是的）”，“魔女”就把她的表格递了出来，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离开窗口。“Youhavetoapplyseparatelyandwaitforyourturn.”（你必须另外排队）“魔女”语气平和，但眼神里分明透着不容分说的威严，这是绝对权力的必然结果。韩飞挤在大姨、姨父身后还舍不得分开，“CanIbeatranslatorforthem?（我可以帮忙他们翻译）”
“魔女”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我可以讲中文。”
韩飞立马败下阵来，乖乖地退到三米之外的黄线。
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大姨、姨父和台湾“魔女”低声对话了几句，又急急探身向窗口说了些什么，然后接过她递出来的一张纸条，大姨父一脸沮丧，
“哎！”姨夫忿忿地说：“搞什么名堂啊？还要背景调查？说我是微生物学专业，太敏感，要查一到四个月，寒假是赶不上啦！”
韩飞心头一凉，“大姨和姨夫去不了，那我还有啥理由去啊？”她下意识地收起手上的表格，也准备转身走人。但见台湾“魔女”向她邀约的招手，就像挥手让她离开一样威严不容抗拒。韩飞便又乖乖地走了上去。
“魔女”收了表格，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DoyouwanttospeakEnglishorChinese?”
韩飞学了十几年英语，过了六级，条件反射地用听到的语言推挡回去，“Englishisfine.（英文就可以。）”话一出口这才后悔，她一个学中文的，能说中文干嘛非要舌头打结说英文呢?不过想想虫洞，还是先忍了吧。
窗口那边“魔女”已经开始用流利的英文提问了,几乎全是关于红姐的,韩飞自然对答如流。最后，“魔女”忽然问了一句:“AreyouapplyingforMUniversityaswell?（你也在申请M大学的入学?）”
MUniversity就是红姐和姐夫留学的那所学校，韩飞愣了一秒钟，随后笑出声来，“,wiftheyevenhavesuchthings.”
“魔女”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HowlongwillyoustayinU.S.?（准备在美国待多久？）”
"Threeweeks.（三周）”
“魔女”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写了点什么,然后扬起头略带轻松的问:“ThatcoversChineseNewYear?（包括中国的新年?）”
“huh...,it'searlythisyear.(噢，春节？是啊，今年是个早年)”韩飞看着“魔女”微扬的嘴角，大起胆子用中文问了一句：“你也庆祝春节么？”
“魔女”笑而不答,只说:“Pleasetakethispaperandpickupyourvisaatwindownumber3intheafternoon.（请拿好这张纸。下午三点在三号窗口领取你的签证。）”
韩飞知道自己过了关,连忙向她道谢。临走时忍不住真心赞了一句:“Youlookgreatinthatshirt!（你的衬衫很好看！）”许是被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率真和中英文轮用的跳跃思维所感染，台湾“魔女”这下真的笑了出来。照亮了“魔女”两颊的笑容，如果能消融半分紧张的情绪，也算是韩飞留给后边等签队伍的小小功德了。
韩飞心情巨好！她奔出去抱住大姨姨父，“我签过了，我签过了!!可是怎么会是我……签，过，了??!!”
大姨抚着韩飞的头，“我说嘛，小飞跟咱家小红一样，都是福星高照的人……这回只能你代表我们先去了。”
韩飞一回学校，便赶忙向各路神仙报告了这个出奇不意的好消息。
肖菲津津有味地听完不禁感慨，“韩飞啊，人家好歹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你这简直就是插了堆白菜，给DNA变异成了柳成荫……歪打正着啊！”
江晨浅浅地笑笑说：“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你是不是可以见到杨铭了？”
一句话倒把韩飞说石化了。
“对啊，都在美国，那个芝加哥在达拉斯的什么方向？”
她找来地图一看，傻了眼，两座城市还离着两千八百里不止。虽然比十万八千里近点，还是不能把东南飞的航班掰到中西部去啊。
她给杨铭发了一封邮件，告知她会去美国达拉斯探亲三周，看望在北美留学的表姐和姐夫。她一会儿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看芝加哥”，一会儿又写，“抱歉没有机会去芝加哥了”......来来回回，写了删删了改，最后除了探亲的消息，什么也没提。
杨铭很快就回信了，韩飞以为又是“吾得悉汝不日探访美国，甚为欢欣”之类文言夹杂的信达雅，哪知杨铭的回信已是大踏步地迈入了现代，上来就三个惊叹号！！之后就是，“差点被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砸晕！一定要来芝加哥哦，订了机票就给我消息，小的在此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韩飞看到“小的”两个字不禁笑出了声。想象着平日里挥斥方遒的杨主席恭敬作揖的样子，她觉着既新鲜又受用，感觉实在太好。不晓得是不是一向骄傲的天之骄子被海外的孤独压弯了腰，还是被自己来来往往的鸿雁传书销蚀了虚矫。反正一个个字看起来甜丝丝、暖烘烘的。
她心里美滋滋地一口气查了十家旅游公司去美国的机票，按照赴美的日期把绕道芝加哥的航班都看全了，然后就好像windowshopping的小女孩一样，过足了干瘾，美美地上床，睡得无比香甜。
后面的几天，韩飞真的像已经把机票买回家的过程脑补了一样，全然忘记了这回事。期末考试在即，她全力补习因为签证分神拉下的功课，复习的日子呼呼而过。
考试周的一天，韩飞正准备爬上床眯午觉，肖菲推门跑了进来，
“韩飞，你的电话！我上楼的时候听到楼下阿姨刚喊了一声，赶紧！”
“我的？”韩飞奇怪的问：“谁呀？”
“说是个叫权衡的，全……横……？”肖菲边说着边疑惑地在空中划了三道横杠。
韩飞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是红姐啊！”不好！她猛然想起好一阵没跟红姐联系了。
一边跑，一边对肖菲做鬼脸，“是全红啊！红火的红！我说菲菲，为什么啥到你这，都变成了全……非呢？面目全非！差点没想起来……”
跑下楼，那边红姐在电话里很兴奋，
“小飞，你订票了没有？什么时候过来呀？”
韩飞一拍脑袋，“糟糕，忙着复习，居然忘记订票了！”
“要加紧啊，过新年的票可不好订。北京、上海到达拉斯都没有直飞，你最好从三藩，洛杉矶，或者芝加哥入关。我和你姐夫觉着还是从芝加哥入关转机最快，查的松，而且是从北极上空飞，航程最短……”
韩飞喜上眉梢，“我，我是想从芝加哥入关来着。”
“是……是这样”她结结巴巴开始解释，“我有个同学在芝加哥西北大学做交换学生，正好在去探望你们的路上，我想着是不是在芝加哥停留一下……时间应该不长……”
红姐单刀直入地问：“同学是男生吧？你这么吞吞吐吐的。”
韩飞脸上一热，还好隔着电话，红姐看不到，“是男生……但是我们只是以前一起在学生会共事，没什么的……”
红姐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瞧你这事事的，就是有什么也没什么啊！你都这么大了，别光顾着埋头读书哈。就这么定了，在芝加哥转机，你在那儿待上一周，好好玩玩儿，再飞达拉斯。那边有同学照应我们也放心些，本来我还想着是不是飞去芝加哥接你呢！”
“快去把票订了！等你消息哈。”
“哎---红姐，别挂！我还没想好芝加哥的安排呢！一周太长了，住哪啊？”
“Goodquestion!（这是个问题啊！）你问问你芝加哥的学生会同事啊！week!（就待一个星期，你能搞定的！）不行了给我电话，我们去营救你……”
说着嘻嘻哈哈挂了电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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