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 16 章(1 / 0)

陆塘束发的冠子被封辰洙打落,黑发凌乱的批在肩头,眼中尽是愤恨之色,“我再如何得意,如何要强,也抵不过这天意,这朝纲!朝廷已与北戎签订“深宁”之盟,岁贡纳币,还附送了鄞州、明州、凉州三座城池,那可是我们辛辛苦苦,死了多少兄弟才从北戎手中夺回的啊!宫中还将宁华公主嫁与西突厥三王子,和亲求安,要一个女人来平天下,我们这些男儿郎算得了什么!军中半年都没发饷银了,兄弟们饿的都吃不上饭,朝廷都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奋发要强有什么用!”

这一番话,碧娥听懂了,她探出头,小心翼翼道,“谁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呀。我们又没惹你,跑到这里来,欺负我们两个算怎么回事!”

封辰洙一笑,轻轻的拉了拉碧娥,低声道,“不可胡说!我把你的脾气养的都见长了。”

碧娥鼓了股嘴。

陆塘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的一名副官,越众而出,拱手道,“国土日渐缩小,北戎、西突厥、南句,渐渐的对我们形成包围之势;就是军中,情形也一日坏似一日,要是神威大将军您雄风依旧,在朝堂上为我们说话,兄弟们也不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封辰洙点了点头,“明白了,你们是愤恨失去了我这个□□。然后找我来泄愤来了。”他几不可闻的摇摇头,“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如今腿瘸了,就算我腿不瘸,也不能保的了你们一世的荣华富贵、享乐安逸。”

“皆因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齐齐来要求您了!”院门处,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常守中常掌柜。

只见他走到封辰洙身前,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本账册,道,“东家,这是铺子里这个月的出息与生利,抛去进价、工钱、税银,本月一共得利三十五两六钱七分八厘。”

封辰洙点了点头,道,“有劳常先生了。”

常守中捻着颌下长须,慢慢道,“不敢当,这是常某分内之事。常某这个人么,自知天赋有限、才能平平,愿静下心来好好雕琢自己的手艺,吃自己吃的起的饭,端自己该端的碗,不怨天尤人,也不迁怒无辜;更重要的是,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副官大怒,“你说什么?”

常守中环视众人一圈,“我说,你们太不知好歹了,不知努力进取,反而怨恨他人!不错,神威大将军以前是大夏楷模,他在,众人对武官多有看顾。但神威大将军天生是大将军吗?人家也是父母养的,筋骨血肉,没比别人多生一条腿,多长一双眼。他能成为神威大将军,是因为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血海里来去,才挣到这个位子。小人陷害他,腿瘸了,但依然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一个!你们这些兵油子、大官,在战场上抢女人、抢财物我不管,但你们不要脸到跑到这里来,还出言羞辱,就休怪我常某无情了。”说完,“咻”一声敕出长剑,细似柳,薄似纸,迎面一抖,将春日艳阳劈的粉碎。

实话说,陆瑭就是来寻晦气的。想他年近四十,才得了个总兵的位置;那封辰洙年纪轻轻,就已是神威大将军了,人比人,气死人。若封辰洙好好的也就算了,偏偏瘸了,成了废人。陆瑭内心的阴暗像那池塘里的水藻一样无声无息的疯长:哼哼,天之骄子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跌落泥地里?站的越高,摔的越痛,今儿个,要让你尝尝泥腿子的厉害!

被常守中这一训斥,陆瑭的心就像被擦亮的宝瓶一样,通透明亮。是啊,自己是疯了不成?为何寻封辰洙的晦气?先不说同为军伍之人,相煎何太急;纵是普通人,遭遇这样的境况,都该鼓励帮助才是,奚落嘲笑,哪里是我辈中人该有的风貌!

然而让他说出道歉的话,那也是不能够的。陆塘脸色灰败,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道,“回去罢。”

“等一等,陆塘”封辰洙转动着轮椅,拿出一张图纸,“这是柔然军防图,三年前我命细作潜入绘制的,你拿着,说不定用的上。还有,饷银之事,你去找陈有义,他乃武官转文官,在圣上面前颇说的上话。”

陆塘捧着那张纸,肩膀微微抽动。待他抬起头,碧娥才发现,堂堂大汉,虎目中竟然含着泪光,

“将军,在下并非有意折辱,实在是.......”他没有说下去,又抱拳对常守中道,“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顶,陆某铭记在心。”转身之际,又对碧娥笑了笑,“大妹子,好好照顾封将军。”

兵丁来的时候轰轰烈烈,走时却寂静无声,碧娥看着被踏坏的菜园,心疼的抽抽。

身后传来封辰洙的声音,“碧娥,从酒楼里叫一桌酒席来,今夜我要与常先生秉烛夜谈,不醉不归。”

常守中微拢衣袖,“不敢当,不敢当。但要说道喝酒,在下有一壶珍藏多年的“玉壶清”,乃是难得的好酒,芳香扑鼻。将军要是不介意,不妨试试常某的酒。”

封辰洙哈哈而笑,“怎么会,封某乐意之至!”

小院内东边有块空地,碧娥雇来泥瓦匠,加盖了一个小屋,充当厨房使。

香冬嫌弃的丢开菜刀,“碧娥,不是我说你,你太没出息了!从前在府里,咱们是下人,没办法,这才成日价里在厨房里忙来忙去,跟锅灶油烟打交道。这到了岑州了,你怎么还干这个营生?”

锅里的鲤鱼炸至金黄色盛出盘,往鱼腹里塞了点蜜饯,上锅蒸煮,半刻钟后,掀开蒸笼,顿时鱼香混合着果香,飘散在空中。

香冬抽抽鼻子,“好香啊!”捻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幸福的眯上了眼。香冬改口道,“......算了,碧娥,你还是待在厨房里吧,你做的这些菜,真是太好吃了,哪样都不比玉厨楼里差。”

香冬瞅瞅屋外无人,捅捅碧娥肘尖,“你跟封世子,到哪一步了?他在床上,战况如何?”

碧娥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哎呀,你别不好意思,直说吧。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我们就肖想着跟他那个,他那么神勇,一夜四五次肯定没问题。”

看碧娥莫名的神情不似做伪,又掀开她的刘海细细看了看眉头,惊呼道,“你还真把自己只当个下人啊?”

碧娥仍旧一脸莫名其妙,“香冬,你说什么呀?”

“我要被你这榆木脑袋气死了”,香冬嗔了她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碧娥停下揉面的动作,深深的吸一口气,“香冬,难道你不明白我么?”

香冬打了个寒噤,抓住了碧娥的手:“你疯了么!他已经死了!你还年轻,何苦!”

碧娥低下头:“你不明白的。他照顾我,陪伴我,给我打气,给我鼓劲。他......他,虽然死在了润州平原上,可一直活在我心里。”

香冬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她不知道,原来有一种人可以将悲伤转为平静,将感情深深的藏在心底。

碧娥一边擀面,一边对香冬说道,“你呢?你有意中人没有?有没有人为你赎身,跟你好好过日子?”

香冬道:“老娘现在是琼芳楼里的头牌,不知道多得意,多的是人为我争风吃醋,干嘛到人后院受人嫌弃?你不知道,上个月,一个江西客商出了一百两银子抬我的身价,直把小桃花气个半死,谁让她最风光时也不过八十两呢?。”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臂上的金钏撸下来给碧娥看,“看,这是那江西客商送给我的,炸的黄澄澄的”。

碧娥无奈道,“好,好,你对,你什么都对。”

香冬一边嗑瓜子一边道:“你呀,是迂的。哼,嫁人还不是一样伺候人,反正都是伺候,一个人跟一百人有什么区别?对了,”她神秘兮兮道:“昨天晚上,宫富贵在我们琼芳楼街后被人割了半截舌头,吓,满嘴的血,唬的她娘子都不敢近前。”

碧娥觉得手指突然不听使唤,萝卜怎么按也按不住,手里的刀也软绵绵的,下手浑没了力气。

香冬见碧娥脸都白了,笑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的,吓到你了吧?媚儿说,宫富贵一向大嘴巴,估计是惹到了哪路牛鬼蛇神,这才被割了舌头。”

碧娥的心更加乱了,灶火有些旺,她脖子上出了一圈汗。

香冬靠在门框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突然道:“我知道是谁割了宫富贵的舌头。”

碧娥一个手滑,菜刀当啷落地,香冬回头看了她一眼,奇怪道:“你今天不舒服吗?做个菜老是出状况。”

碧娥忙低头笑道:“没有,没有。你,你继续说——”

香冬道:“大城钱庄的裘掌柜你知道吧?我觉得是他,但是也说不准,因为我在窗子上看到的时候,那人身手利落,一个纵跃就跳过了墙头,裘掌柜胖的跟皮球似的,应该不是他。”说完自己也笑了,“应该是我眼花了,裘掌柜跟宫富贵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割他舌头做什么,要是宫富贵娘子干的这事,我倒信。”

碧娥看了一眼院中的封辰洙,眼睛眨了几下,没有说话。

今晚好亮的月光,照着封辰洙与常守中宛如仙人。

两人边吃边谈,碧娥上菜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听到几句,“......大业”“...........西北莫斡明......”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常守中拍开泥封,当面锥透,顿时酒香四溢。封辰洙连声称赞:“妙!妙!”那酒果真奇香,倒在碗里,金红颜色,犹如琥珀一般,挂在碗沿。封辰洙也不多言,当下豪饮,连喝了四五杯,才觉畅快。

此时明月高悬,倒比白日里更添一番幽深远寂,近处树影横斜,林石齐整;远处大江西流,奔腾若海,直入西天。

封辰洙以箸击节,只觉胸臆直冲霄汉,诗兴大发,口占一绝云:

月夜白龙江流平,水烟浩渺岑州城。

枭戾鹰鸣夜深沉,胆寒心惊世事心。

吟完扬脖大喝一杯,豪气顿生,大声喝笑,直惊得夜栖的猫头鹰跌下树来,扑棱棱着飞远了。

常守中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东家此诗气势恢宏,豪迈阔郎,直如千军万马在前矣。”

封辰洙有些得意,“我虽武将出生,然受祖父指点,亦熟读经史,精于诗赋,并不是大老粗一个。”

常守中抚抚长须,“某在山野间也听说过,东家您于书画品鉴上亦颇有心得。”

“不错,我师从品鉴大师林嘉子,他教的认真,我却学的随意,只学了他三成本事,但这三成,也够了。”

一想到以前的事,封辰洙有些黯然,他停了酒杯,望着天上的明月,静静的不发一言。

常守中摩挲着酒杯,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天上明月皎皎,却并不知道天下百姓疾苦,兀自白的发亮,说是有情,实则无情。”

封辰洙充耳不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没有等到回应,他并不气馁,继续说道,“大夏开国至今不足百载,却颓象已显。□□时的九府三十六郡一百二十四州,如今只剩三府二十四郡九十二州,北戎、西突厥、南句均虎视眈眈,江北江南民暴多起,云州刺史、大同军防御使不受朝廷召唤。不出十年,天下将大乱。”

封辰洙眼中冷光骤现,冷冷道,“常掌柜,莫谈国事。”

常守中呵呵而笑,“恐怕东家心中早就明白如镜,却对这乱象熟视无睹,只束手不理,做壁上观。”

封辰洙沉默不语,转而问道:“观你言行举止,不是那等衣食无着之辈。为何你放下身段,要在我这里做一个小小的掌柜?”

“东家自然明白,却不点破。古有姜子牙无钩垂钓,近有姚广孝以寺僧入相;常某不才,比不得先世达儒,却也想建一凡不朽基业,流芳百世。”说完,他一撩下摆,跪倒在地:“天下已经不是原来的天下了,东家要是不嫌弃,常某愿为马前卒,效犬马之劳,任凭驱使。”

封辰洙呵呵冷笑,“你这宝却押错了,我是半残之人,当不得你叫一声主子。”

常守中平静道,“东家缪矣。江山霸业,在德在智不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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