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晴，你就下山去吧。不用再待下去了”
女尼的声音有着异常的和蔼。
碧娥跪在蒲团之上，半晌才道：“师傅，人世艰难，弟子欲请大师为弟子剃度，遁入空门，从此皈依我佛，隔绝尘世，修成正果。”
“你要出家？”
碧娥点了点头。
“女菩萨，虽人世艰难，但也自有一番繁华，出家之言，可务要三思。”
碧娥深深的伏在蒲团上：“大师，人世太过艰辛，弟子已无红尘之恋，盼我佛慈悲，收留我这命苦之人。”
女尼望着她，深深的叹气：“不可，老尼刚刚为你推断了，你后半生荣华富贵无限，夫贵子昌，萱华其堂。若你此时只因见了这点悲苦而生了空遁之心，那就得不偿失了。更何况”她顿了顿：“你已怀有身孕，就算不为自己着心，难道也不为自己的孩儿着心吗？女菩萨，你忍心看见孩子一出生，碰上的就是青灯古佛，再清贫里过童年吗？”
碧娥咬着嘴唇，泪水涔涔而下。
她怀着孩子，已有三月了。这是个好消息，她原本待战事一了，就告诉封辰洙，跟他分享即将有子嗣的喜悦，然而，一切都被打散，也什么都来不及了。
女尼叹了口气：“女菩萨，你细细想想罢。”
*****
封辰洙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行走。
横生的荆棘枝条不住的刮擦着他的脸，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的心中反反复复闪现着一个念头，他是神威将军，主管江南道，占据南国疆域，可以说是富有四海，女人，换一个就是了。
实在不行，杀了她也可以，自古求功名路如求道，不都是会除掉魔障吗？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然而他觉得那不如杀了他自己还好受些。
尽管营地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但他还是准确的分辨出中军主帐的所在。每每他外出办事归来，只要一想要碧娥在等待着她，心中就涌起无限柔情。
然而，这一次，他的心中涌起的却是苦涩与不知所措。
他来到主帐前，掀起门帘。
账内漆黑一片，没有人声。封辰洙以为自己会等来碧娥的只言片语，但他等了许久，并没有。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点燃蜡烛。
当烛光燃起的那一刻，他还在默念着该如何跟碧娥开口。他想，莫如他先开口好了，只要她保证，她以后不那样做了，他就原谅她，继续爱着她，直到死亡。
他转过身。
一双缎面绣花鞋在他的视野里晃荡。
一个女人悬挂在房梁上。
“碧娥！”
四肢百骸突然间没了支撑，封辰洙不由自主的跪下来，抱着在空中晃荡的碧娥。
冰凉的脚面贴着他的脸颊，封辰洙手脚一阵冰凉。
若说此前见她跟陆泽厮混，恨上了她，恼上了她，想出百种法子折磨她。那么此刻，当他感觉到尸体的冰冷时，才明白，无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她都是碧娥，他爱着的唯一，离不开的所在。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动静的众人赶过来，见他如此失魂落魄，都心有戚戚，唯独孔三痴面色惨白。
他看了林慕青一眼。
林慕青并未留意孔三痴的眼神，就算留意了，她也会无视掉。此刻，她正暗暗得意呢。
她想，对着一个披着□□的假碧娥，他都能如此伤心，幸亏除掉了她，不然她想成为神威将军夫人，必定艰难重重。
她走上前，柔声道，“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尽早发丧，让碧娥妹妹入土为安吧。”向陆瑭一使脸色。
陆瑭自是对她言听必从，上前来欲抢夺碧娥的尸体。
“滚开”
陆瑭只觉眼前疾风闪过，面颊上挨了一掌，这一掌打得他如断线的纸鸢向外飞去。
众人再一瞧，封辰洙已解下套在碧娥脖颈上的绳索，将她的尸体抱在怀里，向旷野外奔去。
敬阳子、常守中等一众幕僚急忙向前追赶：“主上！”
圆圆的月亮淡淡的挂在天际，漆黑的旷野里，封辰洙抱着碧娥的身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喃喃自语：“碧娥，你不要睡，我在陪着你，你不要睡。”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觉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他不愿意去回想，以为自己抱着心爱的女人在田野中行走。
他这样东奔西走，茫茫然然，无知无觉，不禁走到虫鸣渐熄、朝阳初升。
他搂紧怀中的身体，欣喜道：“看，太阳要出来了。朝霞很美丽，看来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呢，带你去划船好不好？”淡淡的霞光照在两人身上。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太阳从地平线升向高高的山岗，当那太阳挂在半空中时，他低头凝望着碧娥的脸，笑了：“你看，咱们两个走了一夜，你是脸也黄了，眉也淡了，我们该回去啦，补点胭脂。”
他的脑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断崖处的云雾涌上来，千沟万壑俱都淹没在云涛雪浪里，他抱着碧娥，欲站起来。
谁知枯坐了一整夜，脚酸手麻，一个不察，碧娥的身体从他的怀中跌落，像是有人在她身后推动似的，竟咕噜噜的滚入万丈深渊。
封辰洙蓦地里跳将起来，谁知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根竹杖横在了前方。
封辰洙愤怒的咆哮：“滚开！”想也不想，挥手往竹杖劈去。
拿竹杖的人笑盈盈的，一动不动。
一掌过去，竹杖完好如初，毫无断裂的痕迹。封辰洙复怒，使出全身气力，劈向竹杖。
依旧徒劳。
“小子，你是不是想殉情啊？”拿竹杖的人淡淡问道。
他是一个瞎子，面容枯瘦，身上青袍随风飘荡。
“殉情”这一字眼钻入封辰洙耳内，倒使他茫茫然起来。尸体掉落悬崖，他自然是要去捡的，甚至想好了要跳下去，至于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什么的，他都没有想到。
此时听到这人说话的声音，方才醒悟道，原来他想的是殉情。
奇怪，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心中都是家国事，怎么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殉情？
他摇摇头：“不对，我不是去殉情，我只是想去捡回碧娥的尸体，好好安葬而已。”然而泪水是流了下来。
竹杖“笃笃”的敲击在岩石上“早在你出军营的时候我就跟在你后头啦。你茫茫然然，神智丧失，刚才若不是老夫出手阻止了一下，恐怕你就要跟着那尸体跌入万丈深渊了。”
封辰洙捂住脸，哑声道：“把碧娥还给我！把她还给我！”他看着那云雾，只觉此生的悲喜都被裹进这混沌中，从此余生再无情动，不起波澜。
正在这时，山坡下传来焦急的呼声：“主公！”
封辰洙听得声音回头，瞎子手中的竹杖在他身上轻轻点击，他觉得肩头、肋下一麻，随即全身动弹不得。
瞎子收起竹杖：“将军，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无须悲痛，你所失去的不过是傀儡罢了。你爱着的，爱着你的，都会牢牢的掌握在你手心里。”
却说一众幕僚寻到了这里，见到封辰洙和一个瘦高的瞎子在一起，俱都一怔。
有人嘀咕道：“奇怪，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我们出发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瞎子，他是怎么比我们先到的？？”
唯有敬阳子跪倒在地，语气虔诚而恭敬：“师傅！”
瞎子点点头，捻须微笑：“你下山已数月，师门中嘱托之事，可办妥了？”
平日里仙风道骨的敬阳子，难得支吾起来：“弟子.....弟子.....”
“为师夜观星象，见五芒星移位，双垣凌空，就知事情不妙。谁知下山之后，才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敬阳子越发说不出话来。
“算啦算啦”瞎子叹了一口气：“五色盲目，入世久了，心窍被污，也怪不得你。不过，徒儿，此番事已了，咱们得回去啦。”
敬阳子语意迟缓。
“怎么，你不愿意回去？”
“师傅，孔三痴他.....他的冤屈.....”
“徒”瞎子袍袖一挥。
众幕僚亲眼所见，只见平地里起了一阵古怪的风，那风不知道打哪儿来，也没刮到他们，但就是以敬阳子为中心，使得他在空中旋转了一番，然后狠狠的砸向地面：“三十年前，你出手救他，为师不说什么；三十年后，你再说相救之语，师傅可就真的瞧你不起了。为着他的一念之恶，生害了双垣星主遭受无妄之灾啊。”
敬阳子疑惑不解。
瞎子叹了一口气，“说了也不会明白，还是随我回去，面壁清修吧”众人眼前一晃，再睁眼细瞧，哪里还有瞎子和敬阳子的身影？
众大骇，这这这，这是平地里见鬼了？
生怕再生什么事端，忙上前，半拉半抱的将封辰洙运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