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宽舟,能载风雨。
方朗话中之意霎时便镇住了屋中众人。
一时间,课室内真是鸦雀无声。
然而,谭净好并不如此认为。
黄一辰班不少学子都出自世家权贵或清流,还有些甚至可称为天之骄子,从阶级地位上来说,次一等的也是新贵,如三人团便是。
他们没学过包容涵养谦让吗?
当然学过。
但你让他们常常承受他人的打趣与取笑?
——哦,那是势不如人。所以只得咽下去。
若非如此,情形相反时,那便称为教养。是偶尔为之,展现给人看的。因为敢打趣到他们头上来的人,那可不多。
不信,你打趣一个郡主试试?
最后剩下的才是平阶间的玩笑,还一不小心就会过头,会引起不虞、不甘、不忿。说不得便会埋下隐患,招致祸端。
而对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谁敢一上来就去开官家孩子的玩笑?
方朗说“海纳百川”,要对这些“一笑而过”,他说出口时乃是无意,但实则便是挑战了各个阶级间不可逾越的权利压制,其隐含的意义便是会使阶级间的差距缩小。
这不是当朝者所乐见的。
故而,若让谭净好说,她会送他两个字:
天真。
当然,这话她不会说。
因为——立在大书桌后的贺先生捋着长须的手一顿,却是难得地评价了一个“好”字。
而之前侃侃而谈的卫尔恒,想到自己援经据典都未能得先生一个字的点评,而方朗两段大白话就得了先生的夸赞,顿时便有些不服气。
他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贺先生一揖,朗声道:“先生,学生有问。”
“哦?”贺先生眉梢一抬,看向他缓声道,“你有何问?”
“先生,学生有一问,想问方同学。”卫尔恒便道。
“呵呵。”贺先生笑眯眯地转向方朗,“方同学可愿为卫同学解惑?”
方朗又站起来:“回先生,自是愿意。”又向卫尔恒一揖:“卫同学请问,我当尽力答之。”
卫尔恒回了一礼:“感谢方同学。好,那么我便问一句。试问,谁会喜欢与总在背后编排他人之人交为朋友呢?”
礼数周全,姿态谦和,但问题却颇有些尖锐。
——你说要有包容之心,那被包容的那个人,大家知道了他的秉性,谁还愿意跟他交朋友呢?
方朗怔了一下,一时未答。
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姑娘声音响起来:“此问,我有一解。”
众人循声一看,却是管幼筠。
她缓缓站起来,先向方朗一礼:“方同学可愿让我解之?”
方朗洒然一笑:“求之不得。”
管幼筠眉眼一弯回了个笑,又向卫尔恒一礼,问道:“卫同学呢?”
卫尔恒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不行我一定要方同学答”,便回了个“请”。
管幼筠便微笑着道:“若是喜欢在背后编排他人之人,我们自然不愿与之交朋友,但卫同学此问用了‘编排’两字,便并不属于方同学所言中的‘心无恶意’。”
就是说他偷换概念。
一句话解决了他。
卫尔恒果然无言以对,默默坐了下来。
方朗却是沉稳如初,再向管幼筠含笑一揖表示感谢,亦坐了下来。
然而管幼筠并没停下来。她向贺先生一揖,道:“但学生与方同学的看法还有些不同。”
贺先生并不开口打断她,只伸手示意她“请讲”。
管幼筠便道:“方同学所说的心有宽容,是自己的事传作笑谈、被他人打趣但不计较。也即是说,仍然认为它是不对的。是知它不对,但不心生怨怼,不会如鲠在喉。但换言之,其实便是令人勉强接受它,放下它,容纳它。可心中终究还是有它。”
贺先生听到这里似是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讲什么,抚着长须笑了起来。
方朗亦是眉梢微动,目光凝在管幼筠身上。
屋中众人不论是否听懂,视线大多不自觉投向了她。
管幼筠恍若未觉,婷婷而立,语声端和婉然:“学生认为,只有将它摒除在‘慎言’可规范的圈牢之外,才是真正的宽容。”
她解释道:“也即是说,我们在课上讨论送桃子,或是同学们出语调侃,都不是什么口舌,更不是带头传播,而只是令之穿耳而过,风过无痕。它并不是什么错事,因而它不需要被原谅。学生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言论自由,方能说是不受思想的禁锢,达到心无挂碍的程度。”
管幼筠的解释也很短。
其实便是说,方朗觉得“我们说一说这些八卦”是错的,会对当事人造成名誉上的影响,但是大家相互原谅,风气才能开明;但她认为,真正的开明应是这些都不会影响个人的名声,它不需要被放下,因为它根本不用被拿起来。
方朗说,处事方式不如世间风气。
而管幼筠再上一层,她说,世间风气不如民智提升。民智的提升才能带来思想的开放。
之前,方朗无意间点到了,阶级压制使世间风气如一潭死水,阶阶分明,而管幼筠更夸张,她说的是被当笑谈,连大方宽容都不用,因为不会产生影响。
其话中隐约所含之意这里并没有过,她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但谭净好知道:不会产生影响,那是因为心中并没有觉得被冒犯。那除非没有高低之分。
——那是人人平等。
与孔子所提“天下大同”之想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种理想状态。
是一种永远在路上的状态。
书院里的学子,仍还保留着天真、真诚、诚信、与对这世间的信任。
他们兴致勃勃,信心满满。
充满朝气。
这是何等的清正之风!
待书院年级愈升愈高,还能剩下多少?待真正出了书院,又还能剩下多少呢?
谭净好只能送她三个字:
更天真。
当然,这话她不会说。
因为——贺先生虽然仍是笑眯眯的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却更难得地评价了两个字:“很好。”
这大概便是书院的魅力——它还为这个世间保留理想。
可社会每一次的进步,都需要有无数人牺牲,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
谁敢?
就如承平三年初,愉亲王便颁布诏令,陇西可招女子为官。可如今已承平九年,六年过去了,除了书院本就有女教官,眼下终于多了行政类的署官之外,书院外的官场上并、无、一、位、女、子。
敢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总是英雄。
谭净好是服气的。
她偷摸地拿眼一扫,咳,很多小伙伴目露茫然,始终维持着一脸懵逼的表情一堂课不动摇。
贺先生自然看得更清楚,他大概觉得翻来覆去只有那几个小伙伴说话,会冷落其他小伙伴,于是他又开始点人了。
三人团不幸再次中招。
“这三位同学,课堂一开始便是你们为大家贡献了场景重现,如今不想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吗?”
……不想啊。
当然是不行的。
谭七小少爷眼睛不看都能感受到一旁边、一背后,来自俩姐的两道视线……
他认命地站起来,向先生揖了一礼:“学生谭诹。学生认为,实则送桃一事,不过是少年慕艾。而少年慕艾,都是可以讲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他说,他们都把事情看得太高了,其实此事不过视若平常。
卫尔恒、方朗、管幼筠,层层抬高,最后居然抬到了理想的层面上。
谭七小少爷一把拽了下来,说这不过就是个“我喜欢你”的故事。
寻常一件小事罢了。
想那么多何必呢。
——也是真敢讲。
“呵呵呵。”贺先生又开始捋胡须了,他笑眯眯看了谭七小少爷一眼,方示意他坐下。
谭净好知道,贺先生是笑他们言行不一。
明明叫他们去表演时,连男女主角儿的名字都不提,又是反串,又是改词儿,都是为了尽量不留话柄。如今却又说,这些“都是可以讲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但这话居然得到了不少同学的赞同。大家都觉得,不过是随便聊一聊,平日里这种事不知道发生多少回,哪里就那么严重严肃严苛了呢。
还是毕竟境界难得。
但话是这么说,可谭七小少爷坐下来,三人团对视一眼,眼里写的却是:
少年慕艾是可以讲,但谁爱讲谁讲。
反正我不讲。
不得不说,三人团从小混到大,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俩人的思想已经被谭净好污染了,尤其是与她朝夕相处、几乎算是被她带大的谭七小少爷。
一时间想洗白,并不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