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栉风沐雨，处处物资匮乏，人众十数并车马，花起钱大手大脚，也不过用去四十几贯。因她满心思归，雷雨交加之夜，引领众人夜奔，到底致人横死。她明白，杞县带来之人，固然不会对她苛责，便是方县驭夫，不管心思如何，亦不敢多逞口舌。
何况，昨日归了县城，予雇来驭夫每人，差资外还赏了二十贯，这班人虽然担心受怕，然他们此次所得，已远远超出预期。
本来钱帛动人心，亦能抚镇惊魂，对平头百姓来说，尤其如是。即便心有怨怼，看在财帛面上，亡者家人亦能平息几分怨气。何况一路行走，他们未刻意掩去阴氏背景，这些驭夫全该有所顾忌才是，却竟敢闹到驿馆中来。
宝应生于乡野，长于坊间，对世情不说了如指掌，也能洞察七八分。她深知，对于黔首庶民，世家是天上明月，已然高不可攀，亦是幽冥杀神，决计不可开罪。
昨日，阿周料理此事，必定事情办得安妥，才未向自己回禀详情。一条人命没了，她固然自责有加，然一路风雨兼程，她是决断事机之人，怎可过于柔弱自伤？她本还有些惭惶，出了事用钱砸人，自家和那班世家子，像是五十步笑百步，似乎也不强多少。
待莲心告诉她，他们离开当夜，始安郡府即落入教匪手中。如此，她倒凭着上天眷顾，拉回被死神注目之人。
功过因果不易理清，宝应心思清明，不欲纠缠于此。本以为此事大抵揭过，不想临行又起波澜。幸好当日谨慎，不曾一时冲动，焚毁遭难者尸首。
宝应命将人唤来，她想见见那位老者。稍顷，人还不曾近前，便传来尖利粗嘎嚎哭之声。这声音听着并不隔阂，往年在乡间若有葬礼，即便不能上门观礼，这动静亦隔着村居，杳杳渺渺地飘来。这声音慢慢近了，她种奇异的亲切感。
待这老者进得门，宝应目光不瞬地打量，只见他头发花白，面如焦土，粗衣短褐，形容枯朽，显然是老病缠身、行将就木之人。
看莲心和阿周行动，还欲命他跪下，连忙制止后，亲自扶着老头儿，大声说道：“老人家，你且听我一言。”正说着，她鼻翼一动，神情疾速变换着，忽然面色沉凝：这哀骨难支、神智昏昏的老汉，却忽然眼露凶光，怪力附身似的，猛伸着鸡爪似的手，向宝应挠将过来。
宝应急急退身，被阿周捞在怀里，便听阿周说：“娘子，昨日去那死者家中，未曾见过此人，死者公公不是这个模样。”
宝应神色变换着，目下却顾不得这些，拉着阿周急问：“听莲心说，你在始安郡时，撞见当地百姓抢购香线，你可知抢得什么香？”阿周愕然，讷讷答道：“这种香杞县也有货卖，叫‘福寿香’并非精贵香品——”
宝应急急摆首说道：“你告诉这老汉，我们并未焚尸，将他这几日去向盘问清楚。快些！”阿周不明所以，却只得依言照办。
等将老汉盘问清楚，宝应大体理清思路——所谓“福寿香”，并非新鲜事物，书院的医科教授曾讲：当年风光一时的天门道，有种很受信徒追捧的“神香”，名唤长生香。众人皆传是仙家宝方，久燃可增福益寿，使人终登神仙境界——凭借此物，天门道招徕很多信徒，甚至皇族世家也多有追随者。可惜未及做些什么，天门道便被不满武德皇帝的门阀诛灭。
盘问清楚后，众人得知，那老汉非奸佞狂徒，他命途坎坷、亲缘断绝，还算孝顺的儿子，是他最大的寄托。
自从儿子去凉州，他近日频发噩梦，梦中儿子罹难。他忧思难解，便将从前去的庙宇去得更勤些，他昨夜又在庙中，至凌晨才听同去的驭夫说：他的娃儿被东主焚尸扬灰，弃于荒野鬼林。这不啻是晴天霹雳，他恼怒伤心之下，才做出这狂乱之事。
命从人将老汉送出，并应承他路面干爽后带他起回尸首。而老汉一去，宝应即摒退左右，即留下莲心、阿周，命阿周准备笔墨，急问莲心：“你家郎君传递信件，可有什么密符？”
莲心也是不解，愕愕去看阿周，宝应厉声催问：“快说，我有关乎阿阴身家性命之事，若再迟疑，悔之无益。”莲心从未见她如何，支支吾吾道：“我知有个密符……向来是山萝管的，奴不知啊。”
宝应一拍脑袋，深深地吸一口气，喃喃道：“罢了。莲心，我记得离杞县时，瓜果中的贡果青檬，可还有剩余的？”
莲心简直懵了，既然事出紧急，为何又想起吃瓜果，却急忙答道：“小娘子，那些果子随刘七翻入水沟中了。”宝应屏息闭目，片刻之后说道：“莲心，你去准备车马，挑可靠的从人待命，阿周，你去取盐和热水来。”
取来盐和热水，宝应命阿周出去，调好浓盐水，铺纸舔笔，在纸上运笔如飞。
备好信件，宝应唤来两个从人，对他们如此这般交待，每人给一封信，命他们坐上马车，光明正大出城门，去远后，立刻弃车乘马，分道去杞县和通阳，务必寻到他家郎君，将信交付。马车走后，宝应命莲心寻些孔武有力的汉子，权作护卫。
莲心哪会去寻外面人，郎君对小娘子端的看重，特意安排两名暗人，在左近不远不近缀着。即便对小娘子的意思懵懂不明，亦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紧迫。心中聊聊惶恐，那信如此紧要，该让暗人去送的。
莲心不敢在外久滞，带着现身的暗人回官驿，见小娘子在场院中，似乎候了许久，连忙上前复命，待交代清楚“经过”，一行人登车离馆，直奔城门而去。
出了三四里路，宝应暗吁一口气。一惊一乍的莲心，见小娘子放松，才恍惚想起来问：“娘子，阿周呢？”宝应虚弱地笑，缓缓向后躺倒，轻轻说道：“我让他等一等阿廖，免得阿廖误入方县。”莲心实在好奇：“娘子，这方县有何古怪？刘老汉到底有何不妥？”
宝应略一思忖，先说了福寿香，当然，碍于际遇特殊，一些私下的揣想绝对不能说，只讲以她经历见识大致能想到的。莲心听过这些内情，只情瞠目结舌，惊异良久方喃喃道：“娘子……的意思，逆贼不但占了始安郡府，连方县也朝不保夕……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后面的话，莲心可不敢说。
宝应闭上双眼，开始养息精神。连日奔波，她身心俱疲，这一会儿情志微舒，身体像是虚脱了，脑袋蹦跳着疼，眼前一阵阵发黑。
朦胧间正要入黑甜梦乡。一声惊雷般的暴喝，将宝应直接惊醒，胸腔里响鼓似的心跳，直觉喘不上气来。莲心见她吓着，连忙抱住安抚，一探脑袋失声道：“小娘子，这等高热……”这时，打斗激烈起来，只听得刀剑相击之声，间或有雷鸣般的喝声。六神无主的莲心，喃喃念叨着“如何是好”，而他手无缚鸡之力，莫非要坐以待毙？
宝应在心内慨叹，遇到最糟的情况了。
如她猜测属实，乱匪借助教民之力，为的多半是维护粮道，确保前线贼匪给养不断。若匪首足够深谋远虑，上策是借教众之力监控诸县，待时机成熟再举事，各处据点连成一片，互为犄角，相互策应。而借宗教谋事之人，多的是利令智昏者，即便是有识之士，一旦有几回捷报，也容易头脑发热。
不过，从路上情形看，匪众已监控方县至始安郡府沿线诸地，却一直隐忍不发，这帮人多少让她刮目相看。匪众既能暂不起事，到手的始安郡府，自然拿得越久越好，如此便要紧守秘密，朝廷越晚证实贼匪攻陷始安的消息越好。
被这伙蒙面强人拦截，宝应有诸多猜想，最可能是杀人灭口——因为他们从凉州方向来。
之前所以无此危机，因她想起那林中魅影，是直奔始安郡府去的，料城中定然有事，便早早告诫诸人，不论入城或是借宿农家，只说往南方探亲，经固原县转道而来——不可说是往杞县方向。一到方县，那帮驭夫便泄了底，刘老汉馆驿前嚷嚷，别人想不留意也难。
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扎手货，眼见一个暗人倒下，莲心怆声哭道：“小娘子……婢子替你挡一挡……你快走……”正说着，车帘猛被撩开，一黑衣人狞笑着说：“管你谁家小娘子，杀人偿命，你也逃不脱，小娘子，纳命来吧。”
莲心尖叫一声，扑到黑衣人身前，宝应听到“卟”的一声，捂着嘴泪如雨下，死死压抑着不出声，那黑衣人伸手一提，将莲心往外一扔，宝应大叫着“莲心”，被黑衣人扯着前襟，也像破布娃娃似的，狠狠被掼在地上。
莲心就在身旁不远，他头颈支楞着，胸腹前全是血污，她急急膝行过去，去探他的鼻息，又握上他的手腕，暗暗将灵力弹入，却又猛被人当胸踹着，她后仰着翻个跟头，后背上火辣辣的疼，感觉牙龈撞破了。
她脑海中乱烘烘的，闪过一幕幕场景，升起一个个念头，眼前是闪烁的流光，耳边是嗡嗡的乱响，她眼前一黑时，听到黑衣人在说：“这丫头谁家的？身边有这等高手。”“车上徽记是阴氏，大统领交代，八大家的，统统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