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宇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钟。苏嫣然已躺在床上，面朝里侧，郭子宇看不到她的脸。他从苏嫣然的呼吸声判断，她并没有睡着。郭子宇也躺在了床上，面朝外侧。两个人就这样背对背地躺着，思绪翻涌，直到天明。
早上刚上班，宇然公司人事部的几名职员就被总监苏嫣然莫名地训斥了一番。他们心里极不服气，当面不敢反驳，只好趁着去洗手间的间隙小声发泄内心的不满。
“苏总，今天是吃了枪药了吗？好像看我们每个人都不顺眼！”
“要我看啊，可能是到了更年期了！更年期的女人就这样！”
“不会吧！她才三十多岁就更年期了？我看是她和郭总吵架了！把火全发在我们身上。”
“唉，还真有这个可能！”
“别说了，别说了！”一个人用眼睛示意苏嫣然正朝这边走来。
几个人立刻停止了讨论。当苏嫣然走过时，几个人都朝她微笑问好。
总经理办公室里，郭子宇因为一夜未眠，正打着哈欠。这时，市场部的钱总敲门进来。钱总是来和郭子宇商量这次安排谁去萌市洽谈业务。郭子宇因心里烦闷，正想找个机会出去散散心。于是，他对钱总说，他亲自带着安童去。
这时的安童已经毕业，也已从宇然公司客服部的兼职员工成为了总经理助理。
安童得知这个消息后，颇为惊喜。一则因为他还从未单独和郭子宇远行过；二则因为萌市对他和郭子宇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在萌市做童工时，郭子宇搭救过他，二人从此相识。
第二天，郭子宇的司机马飞开车将他们送到机场。郭子宇和安童便从季城飞往了萌市。
此时的江南正值淫雨霏霏的季节。绵绵不绝的细雨虽然给出行造成了些许不便，但对久居干燥北方的人来说有着别样的诗情画意，润泽着干涸的心。
他们此次的萌市之行大概十天。郭子宇要洽谈的最后一家公司是李一集团。虽然宇然公司和李一集团已经保持了多年的合作关系，但是每到服装换新时双方还是要当面签署订购合同。因为李铭“畏罪自杀”的新闻当时在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所以郭子宇早已料到李一集团更换了总经理。但是，当他来到李一集团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总经理的位置上坐着的是罗晓晓时，郭子宇还是颇感意外。因为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一位秀丽的女子能够掌管这么大的集团，而且这女子还是他曾经暗恋过，曾让他心潮澎湃的女子。
以前，郭子宇来李一集团时，李铭就经常带着罗晓晓与他会面。所以，郭子宇和罗晓晓也可算作熟人了，虽然只是合作上的熟人。罗晓晓经历了丈夫去世、掌管公司等一系列身心俱疲的事情后，看到这位校友，这位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厌恶的俊朗的男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见到郭子宇倍感亲切，也太久没有和人倾述，所以她就谈了许多合作之外的事情。
“我丈夫李铭的死，绝不像外界中所传的那样，肯定与LY公司董事长汤露丝有关。因为李铭从未参与过LY公司的财务问题，而新闻报道中则说他是LY公司的财务高管。你说蹊跷不蹊跷？”罗晓晓黯然神伤地娓娓道来，“我公公婆婆也都猜测李铭必为汤露丝所害，只是我们没有充分地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如不收敛他的恣意妄行，即使他不在这件事上栽倒，也会在下一件事上栽跟头。报应是迟早的事。”郭子宇说，“听说，你们集团是LY公司的第二大股东。你们现在还和汤露丝继续合作吗？”
“集团自从我掌管之后，就从LY公司撤股了。我怎么会和仇人继续合作呢？”罗晓晓说，“我们集团的海外代加工业务日益锐减，我不能就这样看着集团衰落下去。我想我们只有打出自己的品牌才是公司的出路，不能只靠国外代加工品牌牵着鼻子走，赚取微薄的劳动费用。现在我们的自主品牌也逐渐打开了市场，集团正步入良性发展。”
郭子宇想不到眼前这位端庄雅丽的女子，其柔软的身躯里竟蕴含着如此巨大的潜能。他的两眼不禁放射出赞许的目光。
罗晓晓看着面前的倾听者，忽然感觉今天自己的话太多了。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跟郭子宇说了这么多额外的事。
罗晓晓略显歉意地说：“今天我说了这么多，我们合作的事还一点儿没谈。实在不好意思！”
郭子宇说：“没有什么！我很愿意倾听。”
合同签好之后，郭子宇让安童把它收进公文包。郭子宇临走时，罗晓晓将他们送出门外。走出几步后，郭子宇默默地回头。他发现罗晓晓还在那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四目相对时，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不舍，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留恋。为避免尴尬，两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他们把这一次的微笑权当真正的告别。
路边的桔子树上，在绿油油的叶子丛中开着一簇簇洁白的小花，树下散满了随雨而落的花蕊和花瓣。郭子宇和安童撑着伞在树旁等出租车。
安童说：“郭哥，那位罗总真漂亮啊！端庄又高雅！”
此时安童之所以叫郭子宇“郭哥”，而不称呼他为“郭总”，是郭子宇这样安排的。他说，在公司里有其他人在场时安童就叫他“郭总”，没有别人时就叫他“郭哥”。这样，即可避免公司里人多口杂，说安童是裙带关系，也不会因为称呼的问题而让两人的关系太显疏远。
郭子宇很少见安童如此夸赞一个女人，于是开玩笑道：“她可是我们学校当年的校花呢！怎么？你动心了！”
安童笑着说：“我哪里敢啊？我只是欣赏。”
郭子宇问：“什么叫‘不敢’？”
安童笑道：“有您在前面，我哪里敢呢！”
郭子宇听安童话里有话，笑着说：“好小子！你也开起我的玩笑来了！”
这时，一辆出租车驶来。安童挥手示意车辆停下，而后两人乘车去往酒店。
回到季城之后，郭子宇没有先前那么郁闷了，但似乎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兴奋或喜悦。他和苏嫣然的日子依然平淡如水。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平淡，每天吃饭、睡觉、工作……今日是昨日的重复，明日又是今日的重复，仅此而已。郭子宇和苏嫣然坦白面对儿子身世之后，没有过任何的争吵，过后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感情是个奇妙的东西，当它变淡时，有时不是两个人还能情绪激昂地斗嘴吵架，而是两个人已无话可说、无架可吵。生活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水底似乎已暗潮涌动。两人交流的日渐减少，让郭子宇和苏嫣然隐约感到两颗心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一个月后，郭子宇再次来到萌市。当与他会面的李一集团掌门人是一个叫李钧的男人时，郭子颇感意外。他自然不便问及李钧和李家是怎样的关系。洽谈结束之后，郭子宇便返回了酒店。
郭子宇到达酒店客房时恰好是下午三点钟。今天他没有再安排其它事情，于是就躺在了床上，想休息一会儿。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郭子宇懒懒地拿起手机，看到的竟是罗晓晓的号码。虽然他和罗晓晓很早就留了彼此的手机号，但是谁都未曾拨打过对方的号码。郭子宇坐起身来，变得有些激动和亢奋。他用手指轻轻滑了一下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
“你好！是子宇吗？”
这还是罗晓晓第一次叫他“子宇”。
在人与人的对话中，称呼是个微妙的东西。在单位里，下属称呼领导时一般在姓氏的后面加上职位，领导称呼下属则是直呼姓名，或者视其年龄在“小”字或“老”字后面加上姓氏。这样的称呼像是在说明一个人在一个组织中所处的阶层和地位。而朋友间的称呼也能表明他们之间亲疏关系。普通朋友大多直呼全名，亲密朋友则只称呼名不带姓氏。如果一个人称呼另一个人时，只叫对方名中的一个字，那么这两个人的关系极有可能超出了朋友的关系。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为肉麻的称呼，如“亲爱的”“Darling”等等。
郭子宇听到罗晓晓这样称呼自己，心中泛起一片涟漪。
“哦，我是郭子宇。”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能单独见一下面吗？”
听她这么问，郭子宇料定罗晓晓早已知道他正在萌市，虽然他这次来，他们并未见过面。
郭子宇犹豫了片刻，答应道：“好啊！你在哪里，我打车过去。”
“我开车去接你吧！”
十五分钟后，郭子宇坐上了罗晓晓的车。他没有问罗晓晓要去哪里，任由她载着自己在萌市的街道上左拐右转。罗晓晓开着车，时不时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看郭子宇俊朗的脸。郭子宇则时而看看车窗外，时而直视前方。虽然一路上两个人静默无语，但是郭子宇坐在罗晓晓的车里，竟感到如此的坦然自若。一种久违的温馨的感觉袭上郭子宇的心头。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在他久远的美好的梦里出现过。
车在古街停下，两人下车缓步慢行。
古街一带是萌市旧时的商业中心。如今这一带作为商业场所的作用已经淡化，它已成为了萌市文化沉淀的象征符号。街面不宽，中间铺着青石板，两边是鹅卵石道。因为雨过方晴，所以青石板和鹅卵石还有些湿滑。不过，这让石缝中的苔藓更显得翠色|欲滴。街道两旁有古朴的祠堂、书院、糖庄、竹编店……一扇扇褐色旧木门上方高挂的一盏盏大红灯笼，与街道上空悬起的一块块用于遮阳避雨的由板蓝根染制的藏蓝色碎花布交相辉映，成为古街上两抹最引人注目的色彩。两侧的一条条小巷，曲折、狭长、深远。巷子里依然有人居住的一户户古民宅与古街一起构成了庞大的古建筑群落。古街一带的建筑，大多是白色的墙壁，青黑的瓦，黑白辉映，素雅分明。而建筑物的门楼、屋檐、屋瓴、廊柱、窗楹等，或砖雕或石雕或木雕，无不回纹流畅、逼真雅致、精巧绝伦。这些房屋侧面山墙的墙垣，形状酷似马头，远远望去如骏马腾跃。这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马头墙，使得静态的房屋建筑有了一种生气勃勃的动态之美。郭子宇置身于这“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徽派建筑群中，犹如到了一幅中国风的画卷里，他似乎能听到这古老的建筑在诉说着它久远的故事。眼前的一切，也让郭子宇暂时忘却了工作的繁重、生活的烦恼，仿佛又重新回到十九年前那纯真的青春岁月。
郭子宇跟随罗晓晓进入了一条幽静的巷子，经过七拐八转之后，只见在巷子的尽头矗立了一棵粗大的樟树。他对罗晓晓说：“这里无路可走了吧！”
罗晓晓莞尔一笑，说道：“你跟我来！”
他们走到樟树下。郭子宇看到右侧一座美丽花园的狭窄入口，花园后立着一栋古朴的三层木质楼房。
他们从花园小径穿过，来到木楼下。郭子宇仰望门上悬着的匾额，上面书着“曲记茶楼”。进入之后，他发现这栋木楼是由正堂、厢房和下厅组成。井字形的建筑围出了一个庭院。庭院中间砌有一口方形水槽。院中的绿色花草和天空一同倒映在水中，给人以“一泓碧水映青天”的感觉。站在深深庭院中，郭子宇看着古色古香的门窗、别具匠心的梁栋、惟妙惟肖的雕刻，不禁沉浸在流逝的古韵中。
“我们上楼去吧！”
罗晓晓唤醒了陶醉其中的郭子宇。
他们来到一个名叫“蒹葭”的房间坐下。
郭子宇说：“这里应该是从前的大户人家吧！我看这栋建筑在这一带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没错，它的艺术性的确是最高的，可谓江南一绝了。”罗晓晓说，“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房屋的主人花费心思建造了这座住宅，最终也未能在这里住上一天。”
“噢？”郭子宇有些诧异。
“这座住宅的主人叫曲云茂，是民国时期的富商。他本是个读书人，后来经商发了家。曲云茂购得这三亩半的土地，请了当时最有名的一位能工巧匠，要在这里建造两进院落的木楼。后面的这一进院落建好之后，日本人的飞机就在萌市丢下了炸弹。曲云茂只好携全家老小去逃难。抗日战争结束后，他重新回到这里想继续建造房屋。但是，以前那位建房的师傅已被日寇所害，他找不到手艺好的工匠，所以就把原本想建一进院落的地方改建成了花园。于是，这里就形成了现在前花园后住宅的格局。大功告成之后，偏偏又逢上土地改革。直至临终，曲云茂也没能住进这四合院中。”罗晓晓黯然神伤，“我们每个人对于整个时代来说，都是像微尘一样的渺小存在。其实，人的命运又有几分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呢？”
郭子宇问：“是什么让你如此消极？是因为李钧的事吗？”
“不全是。自从我接管李一集团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非常清楚，我迟早会将这个位置拱手让出的。我没有给李家添一男半女，李铭的父母和我没有一点儿血缘上的纽带，他们凭什么会把李家的家业送给我呢。李钧是李家的长子，在五岁时走丢，如今带着妻儿又回到了李家。我在李家又算是什么呢？我让出这个位置，反而一身轻松。”罗晓晓娓娓道来，“唉！我早晚会有在这个家待不下去的一天。”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人总要积极勇敢的继续活下去，不是吗？”郭子宇劝慰道。
“不是我消极，或许是我把命运看得太透吧。人生本就充满偶然性。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充满偶然的一生。有的人出生在家财万贯的人家，有的人却出生在一贫如洗的人家，这不是偶然是什么？人每天偶遇什么人，偶遇什么事，没人能知晓。将来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人，在自己身上发生怎样的事，一切都是未知，不可预料。就像在读大学时，我一次因低血糖昏倒，被一个好心的同学送到医院，他给我交了药费后却默默走开了。我也竭力寻找他，想当面表达谢意，但他迟迟未再出现。后来我想，他可能就是我人生中一个匆匆的偶然过客吧，我们相遇后就分开了，错过就错过了，不会再相见。我这样想着，也就释然了。”罗晓晓淡然道，“我不认为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消极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是积极的，能让我遇事不至于太过悲伤，而会从容轻松地面对。”
郭子宇没有想到他送罗晓晓去医院的事，时隔这么多年她依然记得。他当时因为些许的自卑而选择了逃避，错过了与自己暗恋的女孩相识的机会。他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女人，从她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灵秀的影子，而如今她又增添了一份成熟端庄，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女人的迷人魅力。
“你说的没有错，这世界本就是一个辩证的关系。”郭子宇犹豫的片刻，“其实，大学时送你去医院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一直记得。”
罗晓晓有些吃惊，问道：“我当时在校园里贴了启事找你，我相信你一定看到了，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郭子宇迎接着罗晓晓射过来的目光，说道：“当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
郭子宇说得是真心话，他当年的确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个自己暗恋的人。人生来如同一块表明凹凸不平的顽石，生活可以慢慢磨平石头上的棱角，填补石头上的凹陷，最终使其圆润光滑。多年的生活历练，已经将郭子宇的自卑填平，所以他今天有勇气来坦然面对曾经的过往。
罗晓晓瞬间想起当年广播电台主持人对她说的一席话，不由脸上露出一个让人不易觉察的微笑。她优雅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茶水。
黄昏时分，罗晓晓将郭子宇送至酒店门前。
罗晓晓说：“我可以上去坐会儿吗？”
郭子宇没有拒绝，说道：“好啊！”
来到客房后，两人似乎都觉察到了气氛的异常。罗晓晓两眼热辣辣地看着面前这个俊朗的男人，不禁心潮澎湃。郭子宇望着这个曾经爱过，现在依然令他心有悸动的女人，他沉睡的青春荷尔蒙再次被召唤苏醒。
两个人越靠越近。从两唇紧贴的那一刹那起，谁也没能再克制住内心最真实的最原始的激情与渴望，将道德的世俗的舆论的枷锁统统抛开。此时，他们只是顺其自然地做着刻在人类基因密码里的本能行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