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实习（二）
三人又大概闲话了一些工程进度等方面的事情，随后方一寒就拿着自己的背包，跟着父亲到隔壁的房间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房间里面有四张床，都是上下铺结构的，原本住这里的四个人分别睡一张床，上铺放自己的行李杂物。现在方一寒来了，只能睡父亲的床的上铺，父亲的行李杂物就堆到了房间角落。方一寒的背包则被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好在背包不大，放在床上没多大影响。
傍晚，工人们才陆续回来。只是他们回来后虽然诧异于工地里面多了个年轻秀气的小伙子，却没人多问，有一小半人就坐在工棚门口闲聊，其他人忙着到棚子后面洗澡。约莫大半个小时后，所有人都出来了，就集中在工棚里面的四张桌子边吃晚饭。
这个时候，方一寒的父亲才有机会给众人介绍自己的儿子。这边两个桌子是方一寒父亲的队伍，有人起哄要试试小老板的酒量。那边两个桌子是另外一个施工队的，老板和组长也大声客气了几句。
方一寒以为众人只是随口说说，却不知他一坐下来，真被旁边的一个老叔倒上来半碗土茅台。几天后方一寒才理解，在这荒山野岭里面，白天干活，晚上也只能喝酒解闷——不喝酒能干啥？
方一寒新来乍到，识趣地各桌都敬酒过去，四半碗土酒下去，虽不至于喝醉，也稍有晕乎了。
工地的伙食不算差，有肉有菜有饭还有一大锅汤，对面施工队的也差不多。饭吃了大半个小时，约莫一小半的人就走了，走的这些都是邻村招的临时工，这个时候该赶着回家了。原来两个施工队的四桌人变成了两桌，除了两三个平时就不喝酒的外，其他人还留在桌边继续喝酒闲聊，最后又演变成猜码斗酒。
起先方一寒父亲施工队这边的工人，包括两个组长和施工员小杨，对方一寒的态度都有点放不开。没办法，谁让方一寒的父亲是老板呢，谁让他又说自己的儿子是个大学生呢，谁让方一寒长得那么高大秀气呢——虽然方一寒比普通人强壮且略显黝黑，但是跟工地这群老工人一比，就是个白净的书生。但当方一寒挽起袖子跟两桌师傅们猜了半个小时码后，众人才发现，这小家伙原来也没那么秀气，也没嫌弃我们这群工地人，还蛮好交流。
仰头喝完那半碗白酒，方一寒大声笑道：“那当然了，这两年我爸外面没活的时候，回村里面干点泥水活都是我当小工呢，所以还是知道一点的。”
施工员小杨接话：“那你比我好多了，我以前就一书呆子，师傅们都笑我小白脸呢。”
有师傅笑道：“哎~你们都是文化人，有技术，别学我们这些干苦力的。努力两年，你们准赶上老王头。”这个师傅刚才父亲介绍过，就是自己手下的两个组长之一。他姓潘，生得牛高马大的，跟着父亲好多年，在干活上父亲都要认他三分。他嘴中的老王头，就是项目部那个代表，他长期住城里面，今晚当然不在这。显然，工人们对老王头这样的生活，非常羡慕。
方一寒和小杨连忙谦虚了两句，然后继续喝酒。
喝到后面，两个施工队的人都互有交流，后面干脆把桌子并过来成了一个大桌，一直喝酒到晚上十一点才慢慢散场。
迷迷糊糊的方一寒被小杨拽着到工棚后面洗澡，洗澡的地方是一个约莫十平米的棚子，地上铺装好了水泥，周边装了六七个水龙头，中间挂着一盏白炽灯，灯边飞舞着无数的小虫子。几个晚洗的人都不避嫌，脱得白条条或黑乎乎的，开起水龙头就趁着酒劲大喊大叫地冲洗起来。
洗完澡，被冷水刺激得半醒的方一寒回宿舍的时候，远远看见父亲在远处一个人抽烟。于是他放下东西，穿着一套篮球衣就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父亲看到他到来，笑道：“这娃仔，不怕蚊子啊”
方一寒抓抓头笑着。
父亲很自然地拿出烟递给方一寒，而方一寒竟也迷迷糊糊中自然地接过来。直到父亲帮自己点上烟后方一寒才暗呼不妙，酒又醒了一小半。此时只能手中抓着烟，尴尬地看着父亲，抽也不是扔也不是。
父亲又呵呵笑了一下：“抽吧，这傻小子。过年你放假的时候在房间里面偷偷抽烟，早被我们看到了，没有我劝着，你妈早说你了。”
方一寒放下心来抽了一口，过了一把烟瘾终于能深呼一口气。
父亲望着远方的村子，灯光稀稀落落，深吸一口烟，边吐着烟气边说道：“我包活儿干这事，近段时间先别告诉你妈。等做出点样子了再跟她说。”
“嗯”方一寒应了一声，随后又担心道：“爸，干这个靠得住不？要不然你回单位领你的工资去，眼看着我就毕业了，你不用那么辛苦的。出来我养你。”
“真傻”父亲呵呵笑道：“你爸还没老叻。毕竟是第一次，靠不靠得住现在还不敢说，但是估摸着算起来应该亏不了。”
方一寒想了下今天所见，又担心地问到：“我看整个施工队日常开销都很大，光后勤的吃喝用度就不是小数目。而且爸你说了，这个活儿还是包工包料，按阶段才能报进度款。这么大一笔开销你顶得住不？”
“你看这不过得挺好的嘛”父亲环顾四周并张开双手得意说道，然后他抽着烟，略有深意地说：“我当然顶得住，很多事情你还年轻，还不懂，我也不方便告诉你。”
方一寒的父亲当然不会告诉方一寒，自己只是个明面上的老板，后面还有人顶着，实际上大部分的垫资都是后面的人出的。
父子两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回去睡觉。
整栋活动板房住了四五十人，偶有半夜起身方便的，那脚步令整栋板房咿呀作响。再加上那层薄薄的泡沫墙挡不住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整个板房在这个寂静的野地就显得热闹非常。但是，也不知是这旷野太过清朗，还是那两斤白酒太过醉人，方一寒夜里竟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大家已经陆续起来梳洗。方一寒也连忙起身生怕迟到，就像新入学第一次上课般严肃。
工地厨房煮了一大锅肉粥，桌上有下饭的咸菜。大家各自吃了早餐后，七点四十分就都集合在板房门口。工地每天上工前都要做个简单的交底，昨天干了啥，今天该干啥，要注意点啥都要说清楚。
队伍的前面是两个组长在交代工作，父亲站在一边，方一寒站在父亲后面。等组长说完工作的事儿，父亲才站到前面做简单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作为“老板”为大家加油鼓劲。十几分钟的短会完毕，工人们便出工去了。
方一寒是一个实习大学生，更重要的是他是老板的儿子，这次来工地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实习，更像是来走马观花地体验生活。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这个工地上，方一寒可以说是处于一种放任自管的状态，没人会对他提出工作上的要求。最多也只是父亲简单提了一句“以后多跟施工员小杨走走看看”。
所以，方一寒很自由。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可以熬夜不断更，可以踏青走旷野，可以进村寻古香。他可以拍一张夕阳下工人收工的图片然后洋洋洒洒在自己的手提电脑上感慨一番，也可以用工地的饭菜图在论坛上掀起一波惊叹来博取立身工地的存在感。
但是他没有。他每天跟大家一起起来，戴上那顶本属于父亲的白色安全帽，然后走到那条新铺道路暂时的尽头。（这个工地只有三个人戴白色安全帽，分别是项目部代表和两个施工队老板的。方一寒并不知道安全帽颜色所代表的意义，所以也没多想就把父亲的安全帽给戴上了。起先工地上的工人心里多少有点不快，但是接触久了才对方一寒抱以不知者无罪的理解。）
他学着师傅们用蹩脚的手势指挥车辆，跟着老潘放线画线，跟着老李做水泥试块，跟着小杨查阅图纸；他帮着工人往搅拌机里面倒水泥，帮着推斗车，帮着铲碎石和沙子……他每天活跃在工地各处，哪里有事情总是第一个跑过去，能帮上忙绝不偷懒，要是帮不上，也认真在旁边观察以给自己长点见识。渐渐地，大家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个小伙子的存在，连抬模板的临时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地喊一声“小寒，来搭把手。”
因为方一寒的勤快、虚心、没有架子，他迅速融入到了这个集体里面，每天与工人们同吃住共劳作，每天最后一个跟着大家扛着铲子走回工地。也由于这些，师傅们在私底下的评论里面，方一寒竟比大学刚毕业的小杨还更得好感。倒不是小杨做得不好，而是方一寒更接地气吧。
方一寒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这么做，除了那份年轻人都有的初入社会的新鲜感，除了那份年轻人都有的不服输的干劲，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那一丝别的想法：父亲第一次出来做工程，可以说这些工人都是帮忙的，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另说，但绝不能给父亲丢了脸！
每天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与大家在一起，只有在每日晚间的酒后睡前，方一寒才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例外。不是因为他要写书，他在实习前已经请过一个月的假了，断更是在计划之中，而是因为他不可能忘记向蓝潇表达自己愈发强烈的思念，所以几乎每天夜里方一寒都会给蓝潇打电话。
之后，就是透过板房的窗户，看着这个无比纯净的夜空发呆。
只有在这个宁静的荒野中，在这样纯净的夜里，方一寒才有时间静下心来，想很多事情。想着父亲母亲，想着未来的工作，想起儿时的玩伴，想起学校的兄弟们，想起她，还有她……
在第四天的电话粥中，蓝潇无意间提了一句，说卓莹莹这两天回学校了，可能过两天又要回家。方一寒沉默片刻，没发表意见，很自然地转移话题到自己的工地上。
一周后，项目部的老王头来工地视察，次日，老王头乐呵呵地拿走了方一寒的实习表格。方一寒的父亲千恩万谢地送到外面，那表情比昨晚在工地敬酒时更为诚恳。
又几天，老王头陪着一个带着黑框眼睛的微胖中年监理来到了工地，几个施工管理人员慌忙恭恭敬敬陪着。他只是在新铺的道路上随便看了两眼，就随着两个施工老板带着一帮作业骨干到了县城，吃喝玩乐自不必说。那一夜，小杨开车带着方一寒及他的父亲、两个组长，凌晨三点钟才回到工地。不知是饭席上的名酒太烈，还是KTV包厢里面的陪酒女郎太过热情，方一寒那晚醉得一塌糊涂，恍惚间透过床头的窗口看向清朗的夜空，仿佛又看到方才父亲强喝下那口酒后赤红的脸……
大概二十多天后，方一寒和小杨及父亲一起，通过两天的认真核算，满怀期待地报上了这个月的工程量及进度款要求。这年头工程管理没那么规范，程序也简单得多，所以没几天，上面就把款批下来了。父亲数了数提包里面的现金，竟多了不少，问过了才知道，上面预先多报了百分之二十的工作量。父亲的脸上笑开了花。那晚，父亲给工人们发工钱，还在附近村里面买了一只黑狗来杀，工地里面一片欢腾，以至于第二天很多人早上都未醉醒出不了工，只挣了半天工日。
那天晚上，在县城的某个豪华饭店的包间里面，父亲带着方一寒、小杨及两个施工组长见了一个人。那个中年人穿着整齐，发顶微秃，脸态福胖，身材却很矮小。他不是一个人来，还带了个年轻的随从，后来才发现，那随从酒量惊人。尽醉尽欢后，避开了所有人，方一寒的父亲将发完工钱后剩余的钱款都交给了那个中年人。中年人拍了拍方一寒的父亲，说了句好好干。方一寒的父亲便充满干劲地一溜小跑回到了久等门口的车上。
转眼间，实习期限到了。相处这么久，工人们知道这个勤快的小伙子终于要走了之后，心中自然有些不舍。方一寒对这些每天一起暴晒，一起淋雨，一起大汗淋漓，一起醉眼朦胧的工人们更是不舍，因为相处的感情，更因为这里有他的父亲，还有他父亲刚刚起步的事业。但是，他不得不走。那晚，送别的土酒喝到深夜。父亲手下的另一个组长老李，红着脸眯着眼带着一腔酒味大声说到：“小寒啊，你干得这么好，最近也帮小杨缓解了不少压力，干脆毕业后出来帮你爸算了”
施工员小杨连忙附和：“对啊对啊，有两个人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方一寒的父亲忙说：“说啥哩，我儿子出来可是要做项目经理的，少少也要做个监理是不。哪能跟着我乱跑呢。”溺爱之情夹着骄傲，溢于言表。
老潘：“方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吧，我们什么就算乱跑了，还有啊，那小杨以后也是要往高处走的，那也就叫乱跑？就知道你宠着自己娃子。说错了罚酒，就那半碗，一口干了。”
听到此处，方一寒的父亲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干了就干了”。他爽快地喝完酒，又借个话题与邻桌的斗酒去了。
远处的村庄越来越远，路边的青禾向后飞驰，车子在一阵颠簸后由新路走上了还没修好的老路，方一寒抱着背包望着窗外。
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