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心中不高兴，离了群臣面上就带了出来。
来接驾的金公公觑着景泰帝的脸色，小心的道：“皇上可还在为着方才那两件事不高兴？”
皇上的面色更沉，阴着脸负手往前走，走了五步，忽然停了下来，眉头微皱道：“有叶青，朕放心。”一个无根基无势力的孤女而已。
那就是担心瓦剌挟着太上皇说要复辟的事了，金明的眸子闪了闪，睨了垂着眼的曹安一眼，低声试探道：“皇上，想必太上皇在瓦剌也吃了不少苦，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回来，必定会对皇上心存怨恨。”
“他怨恨朕？你以为居庸关宣府那些人偷偷救济瓦剌，朕不知道吗？朕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好歹是朕的亲哥哥，朕也不能太赶尽杀绝了，朕对他够可以了，他凭什么怨恨朕？”
您抢了他的皇位呢——
金明唇角抿了抿，犹豫了一下，道：“正因为他是您的亲哥哥，您更应该清楚他的行事作风，皇上，斩草不除根，只怕后患无穷啊！”
皇上的眉头忽然跳了一下，杀了他他可从来没想过！
他的脑海里，忽然又出现了小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他们都跟着翰林院的老先生读《孙子兵法》，说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他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结果他那个倒霉哥哥一下子就指出了用兵的精要，他还说，善守不如善攻。当时悄悄藏在后门的父皇走进来，笑着抚着哥哥的发顶，夸赞哥哥有王者霸气。哥哥对他挑衅的笑。
还有一次，冬至日家宴，他们几个皇子坐在一块，哥哥们年长，讨论的皆是狩猎的趣事，他插不上话，也不感兴趣，唯独对桌上的吃食情有独钟，后来他最爱吃的芙蓉糕只剩了一块，他留在碟子里没舍得吃，结果哥哥就将筷子伸到了自己旁边一下子夹走了那块芙蓉糕。不爱吃芙蓉糕的哥哥吃的满嘴是渣，却对自己故意露出一个饕餮满足的表情来。
回忆里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事，可就算那几年，他憋着一口气，豢养了那么多死士，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暗杀他。
他一直奉行善守不如善攻，结果，他果然攻到外头去，把自己的皇位也丢了，他这个善守者妥妥的白捡了这皇位———这一切都是老天的意思！可是他就算再怎么样，那也是他的亲哥哥！他如何下得去手杀他？
“瓦剌的日子也不好过，一群蛮子，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景泰帝明明是说给金明听，却更像是安慰自己。
蛮子还不是将太上皇都掳走了，差一点酿成江山易姓的事？金明暗自腹诽。
他一直明白皇上的意思，可是他不死心，还想要再试一试，他知道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性子，他指望着他登上皇位尝到甜头贪恋权势然后心变狠，结果呢，好像并没有。
金明眸子闪了闪，想到太上皇那个记仇的性子，心中暗暗下了决定：既然皇上不愿意手上沾染皇族鲜血，那么这件事就让他来做好了！左右太上皇若是真的重登大宝，自己也不会好过，不如就先下手为强！
曹公公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身后稍落后半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见皇上往后宫方向走，不禁出声询问道：“皇上，前头就是景福宫，您是要去慧贵妃那里坐一坐？”
景泰帝心中正不胜其烦，往常他烦的时候，都喜欢去慧贵妃宫里呆一会，可是今日听到曹公公问他，不知怎么，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听说慧贵妃又去了国师那里？结果还是没见着国师？”
是了，然云已经被封为国师了。
曹公公低着头，道了声“是。”
皇上一听，心里就犯了嘀咕：国师是个出家人，有精通术数推演，他若是觉着谁不好，大概也不会明说出来，他既躲着慧贵妃，想必是慧贵妃有什么不祥之处？
其实景泰帝真是多想了——
要说惠贵妃也是倒霉，她没见着然云，其实是他还在将军府上住着呢——
皇上脚尖打了个转，身子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算了，还是去皇后那吧——对了，听说皇后将宫里头的供奉月利都减了半，皇后都能以身作则，慧贵妃再奢侈未免就有些不妥了。”
曹公公明白，其实宫里的贵人们银子来源颇多，并不在乎供奉啊、份例这些，皇上说了这句话，无疑是摘了慧贵妃的殊荣。他低眉顺目，将皇上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皇上这边去了后宫，那边下了朝本应该各回各家的大臣们却三五成堆的依旧站在大殿里。
方才外头有人来奏报，他们可都听见了——瓦剌可是要匡复正统！
这个正统可谓一语双关——谁是正统？前头的太上皇，那才是正统呢！太上皇的年号又是正统…
通过扯皮，大臣们迅速分成了三派：一派认为太上皇就应该呆在瓦拉，虽然有那么点质子的意味，可是有他做牵制，瓦拉估计也就不太好意思再继续不断饶边，这样的话，能太平上好些年呢！
而且都是先皇的儿子，谁做皇上不一样？当今的皇上登基乃是顺应天意，若不是郕王于危难之中挑起大梁，只怕这大明的江山都要拱手让到孙太后的手里了！所以，对待这位爱民如子，励精图治的好皇上，他们要做的，就是拥戴他，保着大明江山千秋万代…
另一派则觉得：既然正统皇上是当今圣上的亲大哥，那不妨把他接回来嘛！哪有自己在家享福，却将大哥放在外头吃苦的？这在外头说起来，他也不好听啊！万一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听了有心人煽动，觉得皇上是个冷血冷情的人，到时候再一合计造了反——
皇上不就是怕太上皇回来抢皇位吗？他们这么多大臣看着呢！太上皇一个失了肱骨之臣的下台皇上，还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而这两派之外，游离着叶青薛绍这样的事不关己的人。
叶青往外走，薛绍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叶将军！”
叶青和薛绍同时回头，却见孙逸尘大步走过来，一手就要搭在叶青的肩上。
薛绍面上露出一抹疏离客气地笑，不动声色的落后半步，一个停顿，就巧妙的将孙逸尘隔开了，“孙世子，这么巧啊！你也回府？”
孙逸尘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笑嘻嘻的绕过薛绍，边说边拉住了叶青的衣袖，笑着对薛绍道：“谁也回府了？我正好要去五军都督府看我那几个小弟兄，叶将军要去点兵，正好一起——我俩才是同路，你跟着干什么？”
薛绍却皱起了眉头，“你们才不顺路——点兵涉及军中密事，你跟着，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孙逸尘像是专门要跟薛绍作对，眸光一闪，嘿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左右我也去五军都督府，不如就带着我那几个弟兄帮着叶将军看一看，反正石亨这个人我不放心，叶将军抢了他立功的机会，他要是借此报复怎么办？不行，我得去看看热闹——”
得，还不如不劝——薛绍皱了皱眉，脸立刻黑了一半。
“石大人行事坦荡，又是皇上亲口吩咐的，他怎么可能做那蝇营狗苟的事？”
孙逸尘转身，一手勾住了薛绍的肩，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胸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薛绍，拍拍你的心口问问自己，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你们锦衣卫不是最多疑？不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你不让我跟着，你——你不会是觉得我和叶将军走得近，吃醋了吧？”
薛绍的眼皮重重的一跳：能别说实话吗？
他板着脸，沉声斥道：“胡说什么！”
“那也没事，叶将军绝代风华，是万中无一的巾帼英雄，又是你未过门儿的——你——那啥也不奇怪，不过你这个那啥——来的也是莫名其妙，人家是不是你们薛家人还不一定呢，你就——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孙逸尘一见薛绍一张俊脸全黑，不由缩了缩脖子，赶紧打住，可是他一想到昨儿薛绍走以后，叶青说的那句话，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拍着薛绍的肩膀，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扼腕道：“嘿嘿嘿，反正你怎么想，叶将军也不知道…”
说着，他抬了抬下巴，戏谑的对着叶青的背影喊了一句：“是吧？'青青'？”
叶青身形一顿，转过脸来。侧颜在阳光下晒的很粉嫩，显得气色不错的样子，她歪着头，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没有波澜，只是时光正好，将她眉宇间那一丝静好照的如同一幅恬淡水墨。
日头很大，她眯着眼，眸子带着让人看不清的迷蒙，不看人的时候，让人很难发现她眸子里的锐利，这样的叶青，让原本那个嬉闹的少年，愣了神。
“什么？”
好吧，刚才我可能是瞎了。孙逸尘眸子闪了闪，自言自语道。
……
曹公公不当值，回了班房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靠在躺椅上歇着，一旁一个小太监殷勤的给他递茶水，又搬了个小杌子，蹲坐在曹公公边上给他捶腿。
宫里的大太监都有收干儿子、干孙子的惯例。这个叫曹钦的太监，便是他收的干孙子，小家伙因着家里受穷，小小年纪便被送到了府里，还是他给他净的身，这几年，他看着他逐渐长大，眼见着就能独立当差，心中多少也有一丝慰藉。
曹钦仰着头，和往常一样，和曹公公说起宫里下头那些小太监的日常表现，谁去了哪里，谁做了什么，谁和金公公告了密。
曹公公也指点着他，哪里做得不好，跟着人的时候太过于小心翼翼反而更容易让人发现，下一回的时候不妨如何做。
说了一会，二人就说起了今日朝堂之外发生的那件事。
曹钦问，曹公公便答，很快曹钦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曹公公见曹钦皱着小眉头，使劲儿的消化他刚才的话，心中欣慰：其实天赋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肯用心——金明收了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有什么用？最重要是少而精。
“小子，你既然叫我一声爷爷，那爷爷便再教你一句。”曹公公拍了拍曹钦的肩，语重心长：“站队很重要，但是比站对了队更重要的是，你跟了谁，身边都有谁。”
曹钦有些领会他的意思，“爷爷是说——咱们这边有定国公府，有于大人，、陈阁老，还有金大人、金公公这样的人，所以保着咱们一世太平？”
曹公公低头，望着吃力的正搬着比自己身子大好几倍的一粒豆子的蚂蚁，声音丝毫不像其他太监那般尖锐，而是低沉沙哑，仿佛在曹钦的耳边说道：“不，有金明和薛景仁这样的人才不会成事。”
曹钦一愣，待反应过来曹公公说什么之后，惊讶的望了手上的动作，呆呆的问道：“爷爷难道不是站在皇上这边？那薛世子来的时候和您还——”
曹公公低笑一声，不，他要重新站队。
微风轻轻的拂过，裹挟着一片叶子落在了手边，曹公公抬头，红墙碧瓦之外的那一方天空，似乎忽然变得高远起来。
“秋天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微眯的眸子中，渐渐冒出一抹戾气，金明、薛景仁，血海深仇咱们慢慢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