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逸尘问：“叶青去上书房了吗？”
“还没有，中途遇上了金侍郎，耽搁了两句，现在才到景运门。”凤盏顿了顿，接着道：“少爷，方才皇上从御花园回来，说是面色不虞···”
废话，就是自家的狗被人给杀了，也不高兴啊！更何况是自己的女人，虽然皇上的女人有点多。
凤盏又道：“少爷，听说郭家人原本哭哭啼啼要进宫替郭美人和郭世子讨回公道，已经快到宫门口了，西申伯追出来了，这会子大概已经走了吧。”
孙逸尘眸子闪了闪，邪魅的一笑：“走！咱们去凑凑热闹！”
“凑热闹？”凤盏一头雾水——有啥热闹可凑？
孙逸尘一脸意味深长，在凤盏的耳边道：“待会咱们这样···”
凤盏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孙逸尘：“少爷，你确定这样是去凑热闹？”你是想捣乱顺便坑叶将军一把吧？
孙逸尘唇角噙着笑，眸子里似有星辉闪耀：“废什么话！咱们快点走！还能追上郭家人！”
···
叶青和金廉站在上书房门口等着被传唤，金公公推门出来，笑着道：“叶将军，皇上有请，麻烦金大人在外等候。”
叶青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随着金明进了殿。
景泰帝背对着门，正在抬头仰望着窗扇边上挂着的那一副格物致知的字，大字龙飞凤舞，是正统皇上最擅长的梅花篆。
景泰帝搬到这上书房之后，没有动过这里头的任何格局，甚至连墙上的正统皇上题的字画，他都没有命人收起来，没事就要瞧瞧，也不知他是真的心宽，还是要提醒自己什么。
“皇上，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叶青单膝跪地，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
皇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转过身，手在空中虚虚一托，落了座，道：“你来了，起来吧。”
叶青没有起身，仍旧跪的像一颗苍松，声音如好好白雪，落在苍松树尖，凛风吹过，却无波澜：“平定张家湾叛乱凯旋，虽没辜负皇上的厚爱，可是没来进宫及时复命，玩忽职守慢怠军纪，臣当身死；微臣中毒昏迷，让皇上替臣下担心，不能替皇上分忧，却为皇上平添优思，微臣万死；郭美人奉旨道将军府来探望，赐臣□□，臣拒吃之，臣不但抗旨不尊，还错手杀了郭美人，以下犯上，铸下大错，臣当万万死，请皇上降罪。”
她早已经是将头拴在腰上，不知道何时会去死的人，生死，对她来说早就没那么重要。
死，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解脱，但是她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复仇。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她也知道这条路上无论路过鲜花还是荆棘都是在奔向死亡，可是她不会求死，只要她还有一丝希望，她便会拼命求生。
而她的笃定，就来自于现在朝廷内忧外患，朝中局势复杂，皇上不敢用从前的老人儿，也不敢随便启用一个新人，而她这个无萍无依的孤女，恰恰就是最好的棋子。
皇上心底对叶青早就没气了，可是金明说得对，郭美人好歹是他的女人，是宫里头的贵人，叶青作为一个臣子，随随便便就处置了他的人，未免有些太胆大包天了，往大了说，这叫大逆不道。
不过她这个身死、万死、万万死是怎么回事？
皇上心说我要烦死。
他抓了抓膝盖上的衣料，有些犯了难，叶青这一副‘皇上，人，我杀了，你剐了我吧’的态度，让皇上心头一堵。
你杀人你有理呗？
皇上拼命的给叶青使眼色，可是叶青却只顾着垂着眼，没有接收到皇上的一点信号。
皇上干咳一声，拼命找补：“你平叛凯旋，朕早就知道了，也不用你特意来禀报一回，等到明日早朝，朕自然会问起平乱一事，至于郭——”
皇上一顿，回过味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叶青：抗旨不尊？你这意思，郭美人的□□是朕给的呗？
他皱了皱眉，声音沉沉：“抗旨不尊？朕何时下过要赐你死的旨意？”
叶青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君要臣死臣，臣不得不死，只是嘉峪关刚定，土木堡、雷家站稍安，瓦剌与兀良哈却虎视眈眈不断扰边，江北又有大批流民北上，臣还要替皇上去平乱，替皇上去征战，臣还不能死。”
景泰帝叹了口气，这个叶青，幸亏是个女人，不然，这么胆大妄为的臣子，他可不敢用。他这还没有要治她的罪呢，她这边就好心‘提醒’上了，他若是想把她拖出去斩了，刚稳定的嘉峪关，宣府，大同还不得造反？仔细想想，他还真拿她没办法——皇上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大约从古至今，皇上做的这么憋屈的，也只有他了吧。
他皱眉起身，亲自走到叶青的面前，亲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肩，“爱卿严重了，朕不是昏君，朕当知道这中间有误会。”
叶青低着头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拢住眸子深处的情绪，余光所到之处，都是那一抹明黄，海水江崖的滚边上，团龙怒瞪着她。她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郕王登基以来，并没有做下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夫君，他身边的女人死了，他却似乎连追究自己的打算都没有，大约是因着自己还有用。
他也不是一个好上司，他曾经眼睁睁看着对他明明衷心耿耿的臣子被活活打死，只因那臣子替王振说了一句话。
他还放任宦官在朝中做大；他小气，他抠门，赏金子，赏银子，一锭一锭的赏。
他不够狠厉，太上皇既然已经到了瓦剌的手里，他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弄死太上皇，毒死太上皇那个已经被册立为太子的侄子，可是他既不派刺客暗杀，又对太子不闻不问，瓦剌要挟、嘉峪关和宣府的将军们拿粮的时候，他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不知道。
他还优柔寡断，皇位都到手了，可是却迟迟不改年号，只因为怕人议论。
可是，他未必是一个坏的君王，江北大旱，他一登基便免了南直隶两年的赋税。
是不是她的猜测错了，郕王谋反，其实都是金明、定国公这些人鼓动的，其实关于宣府，关于瓦剌，甚至是穆良琴叛国通敌，都与他没关系？
这天下君王若是换了正统皇帝坐回来，以他往日做派，未必就是人民之福。
皇上正愁怎么开口和叶青说郭美人的死，一直在外头守着的金明忽然推门进来：“皇上，西申伯求见。”
“郭晟姚？”他还敢来！
皇上一听郭家，气就不打一处来，皱着皱眉，正要说不见，话在嘴边一转，坐回到御案之后，腿不安分的荡了荡，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冷哼：“叫他进来。”
西申伯郭晟姚一进门，几步奔到御案近前，扑通一声扑倒，老泪纵横：“皇上！叶青恃强凌弱、私斩朝廷官员，动用私刑、以下犯上您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叶青黑眸无波，抬头看向不停哀嚎的抹着眼睛的西申伯问道：“西申伯，你这是要向皇上告我吗？”
西申伯一个机灵，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是谁在说话！他怎么好像听见了叶青那个女魔头的声音？
他不敢抬头，小幅度转动脑袋四下看——出现幻觉了？
叶青看着他那个疑神疑鬼谨小慎微的样子简直要气乐了，“西申伯，你在找我吗？”
“诶呦！”西申伯这才发现了身后站着的叶青，眼中大骇，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皇上也乐了，“郭胜姚，你是打算告御状吗？”
告御状？西申伯转过头来，似乎终于想起了进宫的目的，低着头，气势却比方才进来的时候矮了一半：“告···启禀皇上，臣是要告——御状。”
话说出来，接下来的话就顺了，西申伯顿了顿，补充道：“臣要告叶青，臣的孙子、女儿，都死在她的手里，臣要请求皇上为臣主持公道，严惩叶青！”
皇上歪着嘴，嘴里就差一根牙签，斜靠着座椅颇有孙逸尘的流氓样子：“好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真是有什么冤情，朕也绝不姑息，当然，这告御状，朕也一视同仁，西申伯没告过御状吧？来来，朕教你，你先去敲登闻鼓，再受了廷杖三十，唔，曹安不当值，就叫他领着你去吧，做完了这一切，等你回来，朕保证为你郭家主持公道。”
西申伯听皇上说完，冷汗都下来了，颤颤巍巍的磕了个头，不停地用袖子抹着汗，嘴皮子不利索的道：“那个···其实叶将军南征北战，是个中直之人，怎么会翻那种低级的错误？一定是搞错了——方才金公公说，皇上已经恩准郭美人归家，皇恩浩荡，皇上还能体恤微臣一家思女之心，微臣感激不尽，呵呵感激不尽——皇上，微臣想起来，家中还有一大箱金子，是从底下挖出来的，听说五军都督府军饷紧缺，郭恬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毕竟也在五军都督府效力过，盼望着国事昌泰，军力富强，臣愿将金子奉上，以全郭恬生前的愿望！”
“呵呵，爱卿真是太客气了！”景泰帝笑眯眯将西申伯送走。
西申伯刚走，孙逸尘就收到了消息。
“···叶将军被罚奉一年，皇上解了她的职，让她代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千户，皇上也连带着以‘护卫京师不利，害得郭美人被叛党所杀’之责惩戒了。”凤盏顿了顿，问出心中的疑问：“少爷，您怎么知道郭晟姚告不成御状？”
孙逸尘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意味，眸色渐深：“郭家出怂蛋，敢去击鼓受那三十廷杖的都是硬骨头，郭晟姚若是有那个胆子和气魄，郭家也不会落魄到今天，倒可惜了郭自谦白白被他们带累了名声。”
郭自谦也是武将，他随着正统皇上去了战场，在大同那一役任先锋，倒打了几场漂亮仗，也称得上一个英勇。只可惜，郭家，再没有郭自谦。
“那您还——”
“你想问我为什么挑拨郭晟姚去告御状？”孙逸尘懒洋洋的笑了笑，天上的薄云高远，蓝天之下，太阳渐渐西斜，映的天空红彤彤。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清朗又带着一丝慵懒，可是一字一句听在凤盏的耳朵里，分外分明：“皇上不会治叶青的罪——昨儿收到线报，也先带着一万兵马，攻下了阳和，也先野心极大，又怎么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阳和？他的目的一定是在大同，攻下了大同，让他有了喘息之机，一定还会重演七月的历史，到时候，一晃上的多疑，必不会让定国公府参与这件事，朝中可用之人原本就不多，叶青会成为皇上手中一柄最锋利的剑，我怂恿郭晟姚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去皇上面前闹，就是想给皇上一个台阶，顺势将气都撒到郭家身上，便解了也将军队额燃眉之急了。”
凤盏却仿佛没有在意孙逸尘在说什么，他只听见一句话：“少爷是说——咱们还有可能和瓦剌打起来？”
孙逸尘眸子闪了闪，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