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头花也，卖头花也。才离瓦市，恰出茶房，迅指转过莺花寨，回头便入翠柳乡。这花是巧娘子亲手造，仿得宫内时新样。有石榴花开红胜火，也有牡丹花开冠群芳，也有寒冬腊梅斗霜雪，也有四季海棠开不败，也有……”清脆的叫卖声伴随着咚咚拨浪鼓响传入市井人家，即便深宅大院里的丫鬟、娘子也能听得见。
屋内气压越来越低，为了避免一会殃及池鱼，陈晚借口买花给骆欢戴，抱起骆欢来到门外。
“卖头花小哥儿你过来。”眼见街口处挑着担子的货郎要拐入别的巷子，陈晚出声喊道。
货郎听见有人叫他，转回身，肩头担子一颠一颠朝陈晚这边走来。及至近前，陈晚看清这货郎年纪不大，白白的面皮，刀条子脸，说话时一双细眼眯缝起来十分讨喜。
他掀开盖在担子上的布帘，挑出几支头花递给陈晚说道：“小娘子细看看，这些头花用的都是上等细绢，仿照宫里流行时新样式刚做好的，您挑两支回去戴上，保管能把四邻的小娘子都比下去。”
陈晚看看绢花，嗯，做得是不错。她拿起一支在骆欢头上比了比，问货郎：“小哥儿，把你担子里最丑的头花给我看看。”
货郎一咧嘴：“小娘子莫要开玩笑，我卖的头花支支都是美的，连大户人家娘子都抢着要，哪里有什么丑的。”
“那就把你担子里卖不出去没人要的头花找出来给我看看，若是满意我和这几支一并买了。”陈晚挑出几支头花拿在手里。
看陈晚不像开玩笑，货郎从匣子最底层翻出一支头花递给陈晚说道：“这支还是我刚做货郎时候进的货，搁了快两年也没卖出去。”
花是绒布扎成的，硕大黑色花瓣里卷着两层红心，紫红色叶子贴得歪歪扭扭，确实丑得可以。花瓣上积了一层薄灰，看得出搁在担子里有些年头。就这支吧，陈晚吹吹头花上的灰尘，和手里几支一起付了钱。
没料到这么丑的头花也能卖出去，货郎喜出望外。他问陈晚像这样的头花家里还有一些，要不要明天都拿来给她看看。
不要了，不要了，陈晚连连罢手。看来货郎把自己当冤大头了，陈晚笑笑也不解释，拉过骆欢在耳边嘱咐几句，两人进了屋。
一进门陈晚就觉得气氛不对。来相亲的小娘子立在桌旁，右手掐腰，左手连说带比划，脸上鳞片，真的是鳞片，闪闪放光，活像一头摇头摆尾的大黑鱼。王大娘子不时在一旁帮腔。骆佳言则好像老僧入定般，任她们说什么也不肯搭腔。
好像比刚才出去前还要危险的样子，陈晚缩缩脖子，打算趁人不备拉着骆欢重新溜出去。
“陈小娘子你回来得正好，快过来，过来。”眼尖的王大娘子不知怎么瞄到陈晚，不住冲她招手。
知道躲不过，陈晚只好领骆欢进门。
众人注意力一时集中到陈晚身上。黑鱼精见此情形翻个白眼，停住话头喝茶。王大娘子看着陈晚笑得别有用心，眼尾挤出的褶子能夹死苍蝇。糊涂在一旁偷偷使眼色，求陈晚替他家三郎解围。
“那个，茶喝完了吧，我去给大家烧水。”陈晚拎起水壶打算脱身去后堂，被眼疾手快的王大娘子一把按住。
王大娘子拉着陈晚重新落座说道：“先不忙喝茶。我刚才正说，既然双方都满意，不如今天就‘插钗’把婚事定下来，好叫媒人去刘小娘子家下聘。”
双方都满意？黑鱼精满不满意陈晚看不出，可瞧骆佳言咬牙死撑的样子分明是不满意的。陈晚在小说里看过，宋朝男女有相亲的环节。如果男方对女子钟意，就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金钗插在女子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女方彩缎两匹，谓之“压惊”。
现在王大娘子想如此草率就为骆佳言订下亲事，看来骆佳言碍她的眼也不是一天两天。陈晚看看黑鱼精头发上插得鱼骨头不由得想笑，插钗，这钗也得有地方插下去才行啊。
“刘小娘子想先看看质库的账簿，三郎却执意不肯。横竖要娶进家门一起过日子，这账簿早晚都是要看的。现在早看几天又有何妨？”王大娘子拍拍陈晚肩膀，“陈小娘子说是不是这个理？你帮我劝劝三郎吧。”
还没订亲就想盘查男方的家底，这在哪个朝代都过分了点吧。
“咳咳”陈晚干咳两声，突然想起蹭在她腿边把玩头花的骆欢。她轻拍骆欢的头，暗示骆欢按刚才两人商量好的办。
骆欢跑到黑鱼精身边，伸手把刚买的几支头花举到她面前，“这是刚才晚晚姐给我买的头花，姐姐帮我戴。”
黑鱼精对骆欢突然的亲近有点意外，她选了支海棠花给骆欢插在头上，顺手帮骆欢理了理骆欢前额的刘海，笑着说道：“欢儿真好看。”
骆欢听后开心地说：“有好多支，姐姐也挑一支，欢儿给你戴。”
黑鱼精推脱两次，骆欢只是不依。无奈何她先是选了一支素净的白玉兰，想想又放回去，重新拿了那朵奇丑无比的紫叶黑花交给骆欢，低头让骆欢帮忙插上去。森森鱼骨堆上又多了一朵丧气的黑花，瞬间丑出一个新境界。
有意思呢，陈晚借口查看账簿将黑鱼精拉入后堂，不顾身后骆佳言阴冷到能飞出破冰锥的眼神。陈晚心中暗笑，平时都是你惹我生气，难得你也有生气的时候，那就让你再多气会吧。
这厢王大娘子絮絮叨叨继续给骆佳言做思想工作：“不是我夸自己侄女，这孩子就是心善，连小孩子都愿意和她亲近。人又要强，还没过门就开始帮你操心生意，你娶她肯定错不了。”
骆佳言盯着脚尖不出声。
“三郎我知道你的心思，可常言说的好：娶妻娶贤不娶貌。再说她也不是真丑，就是娘死得早，家里没人教她。等结婚以后你多给她买两套好首饰，还怕她不会打扮。从她戴的这些鱼骨就知道这孩子仔细，会过日子。等过了门你就把陈小娘子给辞了，自家人用着放心还能帮你省一份工钱。”王大娘子好像看不出骆佳言的不快，一门心思撮合两人。
饶是骆佳言再好脾气也应付不下去，再坐下去他怕自己压不住火气，“大娘先在前面坐坐，我去后堂看看。陈晚不懂账目，要是把账本弄乱就遭了。”
“那有什么，账本乱了就让何掌柜重新整理，反正你这活也不多，别让他们闲着。”王大娘子不许骆佳言离开。
骆佳言只好耐着性子坐了又坐，心说陈晚到底在后面搞什么鬼，不会傻到一本一本给人看账簿吧。还真不好说，这丫头一会聪明一会傻的。现在何掌柜和吴小五都不见人影，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陈晚此时脑子是清醒的。
又过了一好一会，骆佳言实在坐不住了。恰好后面传来门帘响动声，陈晚和刘小娘子两人手挽手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何掌柜。
何掌柜上前给王大娘子和骆佳言问好，解释自己耳朵不好，没听见前面说话，出来迟了还请王大娘子和少东家包涵。
“账本看得可还满意？”王大娘子迎上来问刘小娘子。
“大致清楚了。”刘小娘子声音听不出任何倾向性情绪，脸用黑光纸挡得太严实，也看不出表情。她又说道：“时辰不早了，奴家需在天黑前赶回去，省得家中父兄惦记。”说完起身同王大娘子做别，和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判若两人。
“别急着走啊，这钗还没插呢，好多事还没商量，等一会我让三郎雇车送你回去。”王大娘子挽留。
“今天晚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刘小娘子婉言谢绝。她路过骆佳言身边顿了顿，似是有话要讲，却只是回头看了眼陈晚，施施然离开。
“那这门亲事可就订下来了啊，过几天我请媒婆上门去和令尊提亲。”王大娘子对着远去的背影喊道。
看样子是不大满意，刚才还好好的，去后堂一会功夫怎么态度就变了。王大娘子急得一连串问陈晚：“你们在后面看这么久账簿，看出什么来了？可是账面亏空太多惹得刘小娘子不满意？除了看账簿刘小娘子还说些什么？”
“只坐在那翻了一会账簿，并没说别的。按说这个月还有小赚，虽然不多也有250个铜钱呢。”陈晚声音听起来很无辜。
知道从陈晚这问不出什么，王大娘子又抓着何掌柜打听后堂发生的事，何掌柜全部答非所问，看得糊涂一个劲儿捂嘴直乐。何掌柜指着自己的耳朵给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没奈何，王大娘子只好放他回后堂。
等王大娘子和奶娘带着骆欢离开，骆佳言问陈晚，她跟刘小娘子在后面待了那么半天到底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实话实说呗。告诉刘小娘子你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逛青楼喝花酒，吃喝嫖赌抽都占全了。质库就靠我一个人勉强支撑，生意也不好，如果她嫁过来非累死不可。刘小娘子就幡然醒悟，回头是岸了。”陈晚一脸幸灾乐祸。
骆佳言知道陈晚在胡扯也不生气，“这吃喝我承认，可每次有好吃的也没落下你啊。嫖，我就去近水楼听听唱曲儿从没在那过夜，算不上嫖。赌，那是以前，我最近很久都不去赌坊了。倒是晚晚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抽？”
坏了，烟土是明朝才传入中国的，骆佳言的确不懂什么叫抽。陈晚一时没注意顺嘴就溜出来了，“抽，抽成，你啥都不干还每个月还要从质库抽走六成利润。”她开始转换话题：“我帮你挡了这门婚事，你打算怎么谢我？不为难你，把糊涂多借我几天就行了。”
骆佳言听陈晚强词夺理又好气又好笑：“你把我诋毁得一文不值，要是传出去哪家姑娘还愿意嫁给我。我不找你麻烦就不错了，你还敢来跟我讨酬谢？”
陈晚不满：“切，早知道你会过河拆桥。要不是看刘小娘子实在可怜，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
骆佳言听出陈晚话中有话，以糊涂的使用权威胁她坦白交代。
反正陈晚也没打算隐瞒，她告诉骆佳言自己看出刘小娘子有意敷衍，似是有难言之隐，这才借着看账簿把她拉到后堂套话。
刘小娘子倒是个爽快的人，知道陈晚看破名堂索性说出实情。她告诉陈晚，自己之所以多年不嫁，是因为早有情投意合的夫婿人选，就是住在她家隔壁的张五郎。本来两家说好只待张五郎考中进士，立刻迎娶刘小娘子过门，可谁想这一考就是九年，今次放榜张五郎又是名落孙山。家父不顾刘小娘子反对打算悔婚，这才有了今天的相亲。
两人在后面耽搁许久就是在商议对策，最后陈晚帮她想出个法子，可以回家应付爹爹推掉这门亲事。
“你帮她想了什么法子？”骆佳言有些好奇。
“我让她回去告诉她爹，就说你骆三郎在家里不得宠，全部家产就只得这一间质库。质库生意不好，配多赚少，还指望她带过来的嫁妆填补亏空。她爹和她哥哥既是冲着钱来的，得不到便宜自然就不会同意了。”说着说着陈晚情绪低落下来，“只可惜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但愿张五郎早日考中，玉成两人这段姻缘吧。”
骆佳言不欲陈晚多想故意岔开话题：“你是怎么看出她故意扮丑的？”
“我让骆欢送她头花，她先挑了一支玉兰，想了想才换成一朵特别丑的黑花。女孩子爱漂亮，挑选自己喜欢的头花是本能，她既然审美正常就是在故意扮丑。就算是拒绝婚事肯定也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美美的，顶着这么丑的妆容出门想必是不愿意来相亲，可又不能直接拒绝。才出此主意，等着你家先拒绝她。”说起这段陈晚很得意。
不成想相亲遇到的婆婆是王大娘子，这古怪打扮反倒遂了她的心愿。到底你娘和她有多大过节，才让她如此不依不饶，恶毒到连隔辈人都不肯放过，非要娶个夜叉过门恨不得你此生都家无宁日呢？这话陈晚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
她知道骆佳言此时心里不痛快，故作豪气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今天看账簿发现这几天生意不错，本姑娘我心情大好，请你去知味坊喝酒如何？”
“好，我们就来个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