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西跨院。
摇光偷偷地从侧门溜进院子，不愿惊扰到了在院子里躺着读书的人。春日里，海棠花开得耀眼，清香浮动，脉脉芳华。她悄悄地往看书的人身后钻去，蒙上那人的眼睛。那人看书入了迷，真是没有发现这边的动作，却在一片黑暗突然降临的瞬间突然弯了弯嘴角。
“你去空羽林了？”
侯夫人吴氏比起十年前已经苍老了许多。和她同龄的贵妇人有的依旧还是严妆明媚，云鬓留香，叶摇光却觉得母亲这样简单清爽的样子更是打动人心。而且母亲哪怕是责问人的时候，也依旧是那么温柔，府中最严苛的嬷嬷遇到没有一丝实权的母亲，也依然会毕恭毕敬。摇光觉得，这才是真正优雅的典范。
摇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错了，娘亲，我该听你的话的。”
吴倩摸了摸女儿的头，算是对女儿及时认错表示认可：“你就不想知道娘是怎么知道的吗？”
“这还用猜啊，肯定是宋云舟那货说的呗！这个大嘴巴！”
吴倩摇了摇手指，“不是云舟，我随意猜猜而已。”
被亲娘套路了一番，摇光吐了吐舌头，却也知道今天的事情闹的大了点，不可能瞒下她这位见微知著的母亲。吴倩却也不恼，随手把书本放下，把女儿拉近自己的怀里。
“空羽林里是何人？有何奇遇？”
摇光摇摇头，笑道：“没有什么特殊的啊！只是遇到了一个小哥哥，还带我们去吃了烤兔子呢！”
“嗯？那人长得俊吧！”吴氏很懂女儿的性子，见她低头有些羞红了脸，弹了弹她的脑袋：“你啊……”
“一个长得俊俏的少年，出现在一个林子里，你觉得会是怎么回事？”
摇光一脸迷茫：“他说他是猎户来着……”
“不对。”吴倩打断了女儿的话，“半个月前空羽林突然传来闹鬼的消息，闹鬼而已，寻常人咬咬牙就算了。重点是，有一天晚上，伤了一个人。”
“有北地来的商客误入了林子，被利器所伤。虽然侥幸逃出了林子，被旁边的村子收留救治，但很快丧了命，死前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有人说，这是鬼怪不允许世人泄露机密。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闹鬼，不如说是，封口。”
摇光瞪大的眼睛，既是震惊于母亲足不出户就知道这么多信息，也是对林子里似乎充满了秘密感到了好奇。
吴倩继续说明自己的猜想：“要知道这样的事情不难，我们在林子附件就有庄子，庄子上的佃户来府里那天说了不少新鲜事。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心中无鬼，鬼神自然不可怕。对于人而言，也是这样。有人躲在林子里，放出鬼怪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了避免打扰。”
“你说说，什么样的人需要自保，不能为外人查明踪迹？”
摇光想了想，试探地询问：“也许是，罪犯？”
她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总觉得那个清俊的小哥哥不能是一个坏人。
“罪犯确实需要躲着世人的视线，不过，如果单单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既然能孤身一人地逃窜，能够放出传言保全自己在林子里不被打扰，为什么他还要呆在林子里不走？天大地大，哪里不可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不能走。他们有好几个人，其中或许有生病受伤的男人或是妇孺，只能被迫在林子里歇脚。”6
摇光瞪大了眼睛。
“在林子里歇脚，一群人不能暴露身份，不管如何，他们在躲着人——也许，就是追杀他们的杀手。”
杀手这种东西离摇光的生活太远了，但是她知道小哥哥一定处在很危险的境地里，她突然想起姬衡眼睛里的悲伤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悲伤让那个人只能躲在荒芜一人的林子里，在世人视线的角落里存在着，收敛自己的棱角和才华，孤独地生活呢？
“也许，是北国的人。”
吴倩说着“也许”，但那语气里，已经是下定了结论。
摇光不懂，看向母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解。吴倩一直不吝啬于向女儿解释，只是这一次她有些犹豫了——想到北国，就想到丈夫，想到女儿从出生起就必须背负的星命。
“为什么，是北国人？”
不管如何，这是女儿一定要面对的东西。吴倩在心里抹掉眼泪，把自己的猜想娓娓道来。
“最近几个月，京城并没有大规模人口失踪的消息，这群人，不是京城的人。既然不是京城的人，到了临阳城脚下，为什么不进城。京城虽然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但是队伍里有伤者必须停下，在城里总比在林子里好吧！”
“因为他们队伍里，有和京城人有着完全不同特征，特别格格不入，短时间内又不能更改，可能能暴露他们身份的特征的人，所以必须隐藏。不可能是长相，临阳人这么多，有一两个长得像的人也不足为奇。穿着什么的改了就是，发式不同大不了扮作出家人。只有可能，是比如说话的方式，或者说，语调、口音。”
“大煜的通行官话已经普及多年，唯有北国平民，依旧有人说着北地的俗语。再结合那个北国被利器所伤的商户……”
“可是，那个人不是误入林子的吗？”
吴倩指出女儿的错误理解：“真的是误入吗？你们也是误入林子，也是遇到了人，为什么他们不杀了你？”
姬衡可能会杀了自己？摇光坚决不相信这种可能，只是依旧有一些后怕。母亲可能是早就心中有了一些推测，所以不希望自己去林子里。
“商户可能只是假扮的身份，真正的目的是要杀掉这群人。至于只有一个杀手，应该是他们半途中得到了高人相助，而派遣杀手的人不知道，以外只是简单的任务，掉了轻心。”
“不过他就这么放走了你们，既是说明他们为人不坏，不会滥杀；也是说明，他们要走了。从此天涯远去，不拘于一个林子，倒是真正的猛虎入林，龙潜深渊。”
摇光一向就知道母亲很聪明，却也依旧对这番细致入微的分析所折服。
侯夫人吴倩看到女儿信服的样子，微微一笑，对女儿说道：“战场上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变化便可以看出很多东西。女儿，我能偷偷帮你请武学的师傅，却没有办法教你绝世的武功。所谓的兵法不过是前人的总结，有时决定胜负的，不过是这一些探听每一个消息、深入每一个细节的本事。”
小摇光认真地点了点头，在母亲怀里依偎得更深。
说到底还只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吴倩叹了一口气，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她紧紧地搂住女儿：“当年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地拘于后宅的女人，这样拼杀的本事，还是你父亲教我的……”
每当回忆起叶勋，吴倩的脸上就会不自觉地带上笑容，眼睛也会一瞬间变得清澈透亮，仿佛一瞬间身心都年轻了起来。她对摇光说起当年的往事，摇光认真地听着，不愿意打断一句。
她和母亲一样，也喜欢英雄豪气、沙场英姿。
城郊，空羽林。
姬衡静静地站在月光下的林子里。这是叶摇光离去的地方，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女心怀好感，即是因为上辈人的恩情，也是因为少女明媚清澈的双眼。
一个男人走到他的旁边，叫了一声衡儿。
“义父。”姬衡恭敬地拜见行礼。
“你娘的伤快要好了，我们过两天就走。这林子虽然没有人来，但是长留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的势力，还是要扎回北国去。”
姬衡点点头。
“再留久一点，说不定就有人不信传言，硬是要往林子里来了。那样子的话，为了安全，也只能杀人灭口了。”男人用很清淡的语气说着要杀人的话，姬衡知道他这位义父从来都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对于煜朝的人更是没有半分好感。
“只是……”姬衡垂下眼睛，“我想起那个被我一剑刺伤的人。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你是为了自保做出这样的事，不必难过。
“说到底，我和那个人的恩怨，还是牵扯到了无辜的人。既有那个杀手，也有义父你。”
“我是自愿的。为了若儿，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若儿就是姬衡的母亲。他知道义父虽然全心全力地帮助，但是依然有着私心，就是他的娘。娘这半辈子已经很悲惨，为了娘的幸福，他不得不谨慎一点。
“对了，义父，我打算改一个名字。”
“嗯？怎么了。”
“以后，我就姓姬，也不想叫‘衡’这个名字。”姬衡转头看向被他叫做义父的人，而他的义父也正好在这个时候看向他，眼神复杂。
“我不想继承那个人的姓氏，也不愿意再用他取的名字。”姬衡语气坚定，突然就跪在地上，沉声：“请，义父赐名。”
男人的表情充满了晦涩的情愫，透过漫长的时光，想起当年去打猎时见到的顾盼生辉的平民少女，想起最终抢走了自己心爱的人却不知道怜惜的——当年的好友。
“请，义父赐名。”
姬衡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