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起。残夏。过了处暑，灼灼的暑热终于过去了，一年的日子朝着越来越冷的时候悄然前进着。
一阵舒舒的长长秋风围着这座宅院绕了一圈，扬起半里尘沙和一排秋叶。叶老夫人隔着茶碗，借着喝茶的名义，放肆打量着那个第一次登上门来的男子。
姬是北国大姓，这位上门来的姬公子，高鼻梁，瞳色是浅淡的琥珀色，这些都是典型的北国人的外貌特征。叶老夫人一时摸不清叶摇光和这北国来的商人还有没有什么深交，相处的几句话间也是试探意味十足。
然而这位姬公子似乎不是什么健谈的人，聊了没几句话，就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姬月楼似乎对茶水的兴趣还要更浓一些，他没怎么喝茶，轻轻茗了几口，然后饶有兴趣地盯着茶叶在水中舒展翻滚，潜起动荡。
“姬公子是我两个孙女的救命恩人，理应是我们去府上拜见的。”那姓梁的和这姓姬的马贩这些天是大煜皇帝眼尖上的宠臣，但到底不过北国的商人。对他们无所求的人家干脆就是远远地避开而已，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尊敬与交往。叶老夫人就是这样的人家中的一员，动作中都是客气的疏离。
姬月楼没有立即搭话，他的眼睛映着茶水的颜色，那琥珀的瞳色闪着异色的光芒。
“在下贸然前来，本为不礼，但今日前来，实乃有事想要与侯爷商议。”姬月楼虽然是一个北国的平民，但是论礼节，与大煜的贵族相比也不遑多让，一举一动满满的贵气。老夫人这辈子见过很多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个人一样，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侯爷？”老夫人愣了一下，缓缓开口,“子熠……？”
姬月楼自然不知道叶子熠与叶摇光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关系，他略带疑惑的眼神让他的眼底泛起微微的涟漪，长睫扫过扇一样的阴影，是那种不由分说的好看。
这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商人吗？有那么一瞬间老夫人思绪万千，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嬷嬷，你去把大小姐请来。”程嬷嬷现在已经是老夫人贴身的使女，这位守礼，有规矩有手段的教养嬷嬷在无形中早已得到了老夫人无穷的信任。
“是。”
想到待会儿叶摇光就要来，老夫人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寻了个由头，借着身子不适的机会，乘摇光到之前便躲了出去，会客堂里便只剩姬月楼一人，静默地等候着。
*
一阵轻快地脚步声，伴随着少女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在姬月楼的耳间打了个转。叶摇光从拐角小跑一般过来，等到最后几步却又放慢了脚步，像是要装成一副真正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姬月楼不觉，弯了弯唇角。
等到那张与记忆里的恩人极为相似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姬月楼的眼神变得很温柔
“你就是姬衡哥哥对不对！我就知道！”叶摇光的目光也一直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眼神的力量仿佛可以穿透岁月，四年多过去，这个女孩子的眼睛还和当年一样，清澈见底，干净而纯粹，是一摊浅浅的水。
姬月楼不答，叶摇光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自顾自地走到姬衡旁边的位置——也就是刚才叶老夫人做过的地方，坐下。
“你怎么还不走啊。”看到程嬷嬷跟着自己过来，摇光不解和怨气地嘟囔道。程嬷嬷看了姬月楼一眼，眼睛一闪，沉默地退了出去。
“姬衡哥哥，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个人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改名啊，我还是想了好久才确定你就是四年前的小哥哥的……”摇光的话语里似乎颇有些埋怨。
姬月楼装作无意，他随手把茶碗下:“姬衡？这个名字……”
“你可不要否认哦。”摇光转转眼睛，语气里的坚定理直气壮:“我可是记得姬衡哥哥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人的。宋云舟那个傻瓜早就不记得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姬月楼突然觉得在多过解释也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他眸间墨意点点:“你更喜欢姬衡那个名字？”
摇光突然哑然而笑起来:“当然啊，那可是你第一次告诉我的名字啊。名字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像我，有的人叫我叶摇光，可我祖母那边的人叫我叶子熠。我喜欢‘摇光’这个名字，所以我和别人介绍的时候都说自己是摇光。”
“你当时告诉我自己叫‘姬衡’，那这个‘衡’字，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吧！”
少女清甜的声音没有谋算的寒意，只有抒发自己真性情的恬然。姬月楼的心终究还是被敲中了一番柔软的境地，想起了一些以为早已忘却的岁月。讨厌至极的那个人取的名字，似乎也骤然顺耳了很多。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你要是喜欢，你私底下这么叫也可以……”大约是因为是恩人之女的关系，虽然和叶摇光见面只有三次，但每一次都感觉心莫名地平静。
“那我就相当于，知道了姬衡哥哥一个单独的小秘密一样哦。”叶摇光眉眼弯弯。
“呵。”姬月楼轻笑，“说起来，我还救过你，你就没有什么感谢？”
“不是都说，大恩不言谢吗？”摇光咬咬牙，耍赖一般，理直气壮地高声控诉。
“是吗，大恩不言谢，看来，我今日带来的礼物，也不需要送出去了。”
“礼物？什么礼物？”
姬月楼拍拍手，竟然有两个侍者抬着个彩绸装点的盒子抬到了会客堂前。摇光长大了嘴巴，姬月楼径自把盒子打开，拿出了那把在百兽园里他用过的弓来。
“本来，打算把此弓送给侯爷的。”姬月楼故作叹息扼腕:“叶勋将军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这勋云弓为他当年所用。我花了大价钱偶然得此宝弓，本欲赠回给叶将军后人。”
姬月楼语间一顿:“不过，既然侯爷说大恩不言谢……”
摇光终于看明白，在姬衡哥哥绝美的外表和温柔的言语间，偶然闪过的那道光芒，是狐狸般的谋算和奸计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