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一切黑暗蒙上了一层最好的保护色。
深宫的紫绮殿里，肖缃还在拉着偶然出现的叶摇光，试图说服她接受自己好心的帮助，在明天的书法一项上交换署名。用她的话说：“我倒是也想自己发挥得差一些，但是在不好估计你们的水平……”而摇光必须断然拒绝，既是因为她不确定也不需要这所谓的第一，而是肖小姐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像一只过于热情而喋喋不休的鹦鹉，简直要让她怀疑她是不是被深宫里的怨灵附身了……不是都有这种传言吗，宫里，似乎奇怪的东西挺多的……摇光感到一阵恶寒，不就是偷偷溜出来一小会儿，不会这么倒霉吧……
而靖北侯府里，也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避开守夜的人群，把自己藏匿在树阴下，不敢走在皎洁明澈的月光里。
两个下了值的侍女，提着深黄的灯笼，烛火透过生宣纸糊的罩子，照碎了一片黑暗，那个身影立即躲到更加黑暗里的树丛间。只有黑夜本生，才是一切黑暗的保护色。
“你说，我们大小姐被召进了宫里，二小姐却还在府里，是不是说咱们大小姐实际上比二小姐更加出色呀。”侍女们的生活被禁锢在侯府小小的后院里，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刻，上位者们之间的流言传言已经是她们平淡生活中最离奇的谈资。
另一个点点头：“一直说我们二小姐才华横溢，而大小姐才华平平。看来说不定只是大小姐谦让，真正有才学的还是大小姐，二小姐不过空空有些名声而已。”叶子玉师从程嬷嬷，平时在外也经常受到老夫人的夸赞，加上自己在学业上十分用心，若不是年纪还小，也能和那些临阳城有名的才女相比。而本来宣言的才女看起来竟然输给了平日里默默无言的女子，确实会让人觉得惹人遐思。
树丛中的人影拳头狠狠地握紧。
觉得身边没有人，两个侍女胆子大起来，先说话的那个招招手：“我和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在安静的夜里，她们的声音不算小，一步步走近那个藏了人的树丛。
“我听说啊，之前我们小少爷在老夫人面前闹，老夫人后来出府，是进宫去了，然后，从宫里领回来个哭叽叽的二小姐。”
“这你怎么知道的呀？”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难不成，二小姐……二小姐本来被扣留在了宫里不成？”
“和我一起被卖进府里的同乡哥哥是老夫人车夫的徒弟，他跟我说的呢！”盈盈的笑声传来，两个声音同时哄笑，先前说话的那个声音一边是自傲一边是笃定。
“真的啊，那，是不是二小姐愚笨，得罪了宫里的大贵人，然后只能……”
“谁知道呢……嘻嘻……”
两个声音远去，渐渐的小了，再也听不见了。树丛被从内里扒开，从树丛间探出一个脑袋，怨毒地看向那两个人离去的方向——是叶子玉那张尚显稚嫩的脸。
*
“娘亲！”
叶子玉的眼睛闪过层层欣喜。乔氏裹了裹身上单薄的黑裙，左右逡视，靠在那棵熟悉的树旁。她看见叶子玉远远忻悦小跑而来，不由得心便冒出无名火来——乔氏一房早已偷偷搬到了主家大宅的后巷，这天骤然收到女儿侍女传来要见面的消息，她心里知道叶子玉是为了什么事要求助府外的自己。
“玉儿，最近老夫人看得紧，我进府里也难，你找娘要做什么？”
听得出母亲话语里的冷意，叶子玉顿了顿，本来准备一把抱住生母的手凝固在了半空里。她咬牙：“娘，我被祖母禁足，也没说什么期限了，我是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让映柳传出消息的。我，我刚刚跑出来也废了很大的劲，我……”
乔氏打断了盈盈欲泪的叶子玉：“好啦好啦，娘知道你在府里不易，你在娘面前还做这副样子做什么？”
“娘亲，我不是……”
“再说了，这也不是因为你自己做错了事，你要不是那香囊被发现……”
“娘，玉儿自己是自己做事不周。”我知道我怎么做都是错的，可不可以，不要再一而再地让我回想起那被人藐视的痛苦？叶子玉试图向母亲解释，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自己的人，她不想让母亲失望。
乔氏似乎找到了发泄的窗口，这些天一直郁结在自己心里的疙瘩宣泄出口：“你知不知道，老夫人好像猜出了那天是我偷偷传消息给安儿的。现在老夫人都不许我单独见安儿了，而安儿现在对娘，也不想从前那样的……”
叶子玉悬在空中的手，彻底垂了下来。像被捕食而挣扎的燕雀，终于肯承认自己必然绝望的事实，放弃了所有希望一般，宛如死去。
她的声音一下子很沉很沉：“娘，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乔氏扫了她一眼：“我可是听说，老夫人拿丹书铁劵救你。”
“如果她真的疼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娘你都不知道内诫堂的嬷嬷们多么骇人。如果她真的疼我，怎么会让我禁足在府里，那些下人们都要七嘴八舌传得满城风雨了。”叶子玉闭上眼，回想起近几天来受到了和之前天差地别的对待，叶老夫人前几天都叫她要安分守己……叶子玉落下一滴泪来，再睁眼，已经是满眼的不服与执着，看向乔氏的眼神与之前竟然完全不同，所有的柔弱都被收回到了骨子里，宛若重生：“娘，只有你是真疼我，对不对？”
她抿紧双唇，逼自己把眼泪缩回眼眶里。乔氏点点头，抓住女儿的手：“你知道娘疼你就好。”叶子玉点点头，靠上乔氏的胸口，演绎着完美的母女情深的故事。
“血浓于水啊，你要对安儿好，只有我们才是你真正的亲人。”乔氏把亲生儿女过继到主家，之后却再也没有生下别的孩子了。现在她那一房的继承人不过是她丈夫的庶子。
叶子玉点了点头，现在她再也不想流眼泪了。
她的拳头被自己握得很紧，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勒出几道深深的勒痕。她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样的疼痛，眼前一瞬间划过无数记忆。那些记忆里只有一个人——各种各样的叶摇光而已。从她第一次进到画一样美好的侯府起，穿着着绫罗绸缎的叶摇光；到在太子面前肆意妄为的叶摇光。从能够有母亲一直在身旁疼爱的叶摇光，到在宫宴上都能得到皇帝亲自召见的叶摇光……从头到尾，都一直高高在上，仿佛一举一动都在说，叶子玉出身卑微，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的叶摇光。
“娘，为什么叶摇光被召进宫里去了呀，她能有什么做得好的？”
乔氏叹了口气：“这个你就别管了，宫里那些贵人之间的事，娘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贵人说了，叶摇光在这件事情上讨不到什么好的，她赢了也是输，输了也是输……”
“宫里的贵人？最近，又找了母亲？”
“说起来，那位大贵人前些日子还说，觉得你不错呢。”想起一件叶子玉给自己长了脸的事，乔氏本来因为老夫人责怪而冷淡的目光有了几分慈爱：“你放心，别说她不一定当得了太子妃，就算真成了太子妃，也不过是太子妃而已。”
“太子妃啊，以后，如果叶摇光成了皇后娘娘……”
“皇后？”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乔氏“哈哈”出声：“玉儿呀，叶摇光不可能当皇后的。倒是我的玉儿，多好的人啊。贵人说过，我们安心帮她做事，不会亏待我们的。”
叶子玉点头，还是觉得有些心里不平衡。“不过，她这次进了宫，好像，名声增长了不少，女儿，女儿不服气。”叶子玉还在耿耿于怀刚才听见的两个侍女的谈话。
“我的傻女儿，她就是半缸子水，你样样比得过她，不会利用她的名声给自己造势啊？”乔氏胸有成竹：“她现在有才名，被捧得越高，才摔得越惨哩！”
叶子玉的眼珠一转，脸上绽出一个难以言明的笑：“那到时候，府外的事，还得娘亲帮忙了。”
“当然。这个你放心，娘做事有分寸。切记，不要惹人怀疑，免得害了安儿。”
“……嗯。”
“你不要觉得娘只为安儿考虑，这爵位得他承继呢，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的。”
爵位，现在的侯爵位上坐着的可是叶摇光啊……为什么叶摇光的母亲，就会愿意帮自己的女儿争夺爵位呢？叶子玉冷笑，半是不解，可心中另一半还是止不住的酸楚萦绕。
“我懂的，娘。”如果可以，她会是最乖巧的女儿。如果你们，能稍微给我多一些……我本来可以做最乖巧的女儿的……不满足的眼在黑夜里肆意乱转，不满足的心激烈地跳动，沉入越来越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