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天悄然过去，地上结起白色的霜，草早已变成衰败的黄色，浅淡、干枯、纠结成团，像异兽的利爪。
凉凉的秋风一时化作锋利的刀子，割在人的脸上和心上。萧条的不只是时节——一进冬日，前线草原战场上，本来能和北国铁骑抗衡的，赵将军带领的大煜军队近些天来节节败退。北国高原上牧民长耐寒冷，冬日是老天对北国军队的馈赠，少有煜朝的军队，能在冬日里，讨得北国人的便宜。
前些日子刚刚传回的消息，苦守了半月的檀门关到底还是丢了。被抵挡在关外的北国军队如同饿狼扑食，红着眼杀进了城。尽管紧急往南方撤退，但更多的平民百姓被落在了檀门城里，被围追上来的饿狼捕杀得一干二净。
屠城。
血色浸染了整座檀门城。这座位处边境上的城市，在两国关系亲密的时候，商人往来，繁华喧嚣，一片发达。战争打响的时候，留在城中的人们相信国家不会抛弃他们，就像十几年前两国交战的时候，檀门重镇，城防坚固，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很好。
然而这次国家没有能保护好他们。
消息传回临阳城，宣德殿里，重重深宫中的九五之尊一下子就病倒了。朝中人面有危色，宫里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皇帝寝宫的桌案上堆积了厚厚一叠军报，新鲜得仿佛还能嗅到血的腥甜和战火的喧嚣。
深深的颓色在帝王已经苍老的面庞上纠结。皇后不见踪影，病中的皇帝身边陪伴的是亲自喂药侍疾的吴贵妃。她的兄长还在战场上为国带兵杀敌，她宫里焚的芬芳清香让头疼欲裂的皇帝渐渐安定，贪恋着进入睡梦的安宁。
在皇帝的梦里，作为他的伴读，陪伴他长大的那个男人还没有死去，依然是那个他可以无条件信任和依仗的大将军，帮他守护着边境安宁。在梦里，他的国家兴盛而强大，外敌受威名震慑，不敢来犯，八方来朝。在梦里，叶勋还是那个活生生的大将军，而不是西山皇家陵墓里，那个冷冰冰荣华陪葬的将军塚。
如果他还在……如果他的辉煌能得以继承……梦中的帝王面色平静，所有萦绕在心头的痛苦一扫而光。
*
靖北侯府。西跨院。
吴倩亲自打了水，把手洗干净。冬日里的井水生且冷，纤长的手指被固执地洗了一次又一次，枯皱而苍白。
白花簪发、白衣裹身，和没有颜色的脸，紧闭的苍白双唇——她是一个没有温度的肉体，只有那颗心更加激烈地跳动。喘气的声音很轻很轻，在无情的寒风中，像一块颤抖的纸片。
她素手执香，对着西北的方向设下祭坛，扣跪在地上的样子如同一只跌死的燕子。北风更加激烈地狂吼着，焚起的香，长烟朝南。吴倩觉得，仿佛自己的温度已经和寒风融为了一体，“飒飒”的风灌进她那白色的衣裙，在苍白的皮肤上游走。
一愿，夫君在地下安宁，遗志长存。二愿，战事早日平定，少些家国离散。三愿，独女摇光，事畅心顺，能成大志。
扣头，凄声长彻，回回作响。
叶勋将军的梓宫被葬在西山的皇家陵园，作为当今圣上最近最盛大的一座陪葬陵墓，已经长眠了十四年。皇帝仁厚，允许他的后人在每年祭日入内供奉香火，叶摇光作为承继香火的后人被特许入内。而叶子安叶子玉虽然被老夫人做主记作侯府的孙辈，却因为吴倩一直不承认认作儿女，也不能算作叶勋的儿女，不算在这份恩典之内。
叶老夫人不能进祠堂，但只有这天她是强硬的，以威严的目光，监视着那个孤独跪在祠堂满满牌位前的背影。叶子安不敢抬头看那一排排看不见头的牌位，不敢跑出去领教叶老夫人一年只有一次的执拗。他低下头，身体害怕地发颤，只敢看地面上来回走动的蚂蚁。
叶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叶摇光登上了那从宫里而来，目的地是西山的马车。
“父皇龙体有恙，今年是我们两陪表妹你去哦。”
摇光冷冽地扫了聒聒嚷嚷的宋云舟一眼，宋云舟识相地闭紧了自己的嘴巴，把委屈的眼神投给坐在自己身边的大哥。宋云起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摇光坐在马车上，马车虽然大，却依旧摇摇晃晃，颠簸不平。她心事重重：“你们等一会儿可不可以让我和爹爹单独待一会儿？”
宋云起给了她一个理解的微笑。
边关的战事虽然吃紧，但临阳城里的人还要生活。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马车靠近连星桥，突然听见熙河桥上一阵欣喜的叫声，是女子娇俏的声音：“北公子今日会临阳？”
在这声高声以后，竟然是一片少女更加高声的呼叫。她们挡在路前，连皇家的马车也慢了下来。
是一群年轻的平民女郎。
“北公子是谁啊？怎么这么多人问他？”宋云舟多日不出宫门，竟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这自幼长大的临阳了。
叶摇光也颇为不解，转头看向宋云起。宋云起笑了笑，解释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来卖马的北国商人，和他的儿子？”
“那个梁先生吗？他们不是才来临阳不久吗，哦，还南下买米去了？”
“对呀，来临阳不久，就已经让几乎全城少女听说他们了。又因为他们是北国人，所以被称作‘北公子’……”宋云起对京中的这些传闻特别熟悉。
宋云舟觉得好玩，忙要车夫慢点，接近那群少女。“长相俊美，为人风流，令人倾心的，就是这‘北公子’了，唉……”马车外更是传来了一个女子有些落寞的声音，像受了情伤而终不能解一般，引一群人浮想联翩。
是姬衡哥哥吗？怎么会……这样……
摇光心里五味杂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见这样的声音就心神不定。姬衡哥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她知道京城中一些风流少年是什么样子的人，但姬衡哥哥，姬衡哥哥是不一样的。
“表妹怎么了？”宋云起注意到叶摇光的不一样，这似乎和他刚才注意到的摇光因为父亲祭日的悲伤不同。
摇光低下头：“说起那些北国商人，我只是在想，那些武器和战马，到底有没有用？”
“武器和战马？”似乎没有料到摇光会这么问，宋云起呆滞了一下。宋云舟从窗外回过神来：“当然有用啦，父皇都说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的马，我们大煜的军队用上，更加是如虎添翼。”
听见宋云舟自信满满的声音，宋云起不觉冷笑轻哼了一声。摇光抬头：“那为什么，我们还是输了呢？大表哥，你知道什么吗？”
宋云舟也转头看向宋云起，宋云起叹了一口气，声音像冰一样沉重：“我们，还是输在军队上。北国兵士如狼，而我们的军队，与他们相比，不过是束手就擒的羔羊。”
“兵士如狼？”摇光想起追烟和她讲起的叶勋带兵的时候，像对待狼群一样□□自己麾下，他自己就是最凶猛的头狼。
“表妹，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吗？”宋云起的眼神突然是少见的狂热，这在温润的他的脸上可不多见：“他凡事都冲在最先，身先士卒，将士得以鼓舞，气势大盛。所以那个时候，大煜和北国相争，不见颓势。”
身先士卒，在所不辞。所以死在战场上，也便是一个将军最后的威名，最后的鼓气吗？爹爹，那是你吗？
摇光突然觉得，有更多的话，想要搁哪自己素未蒙面的父亲说。她一直觉得，两人的心意是相通的，有些东西，只能在茫茫的西山上，说给在她心中，山一样的父亲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