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病终于醒了。
在长达十几天的疾病状态里，在半梦半醒的昏昏沉沉之间，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从一个意气仍存的帝国最高统治者，恍惚变成了一个垂垂老者。
他醒来的时候，满朝文武在欢呼。既为统治者闯过鬼门关，朝中势力又一次达到微妙的平衡而欢呼，也为了檀门关重新被大煜夺回来而欢呼。
把失去的城池再一次握在手里当然是值得高兴的，然而皇帝在一次坐上那冰冷的龙椅时，他的笑总是有一些凝固的。如果忽略被洗劫一空的寂静空城和满地发黑的鲜血，檀门这个城市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忽略被洗劫一空的寂静空城，和满地的鲜血……
不管如何，这是战报上实实在在写下的胜利，而压抑了太久的朝堂也需要这样的消息来挥去沉重的空气。皇帝发现，这个朝堂比想象中的，更不需要他。在他病过去的这十几天里，帝国像往常一样无功无过地运转，文臣武将们照样在朝堂，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吵得不可开交。
在他们争执是否要为赵上将军举办一个庆典的时候，皇帝其实走了走神。他想，我大概也会成为一个无功无过的皇帝。
皇帝的名讳叫宋昶。他没有叔叔伯伯辈的长辈；他的父皇严肃而冷酷，永远只叫他“太子”，他的生母先皇后就是因为难产而驾崩的；他的兄弟姐妹害怕这个出生就是太子的皇长兄，现在还勉强在世的几个也被打发地远远的；他与妻子年轻的时候很亲近，那个时候妻子都是直接叫他“夫君”的；他的宠妾在与他相知，但都是很遵守礼数的人；至于他的儿女这些小辈，更不可能犯这样的忌讳……
皇帝突然悲哀地发现，好像没有人认真叫过他的名字。甚至有时他自己也会忘记自己叫什么，皇帝的身份像一个符号，把他捧得很高，也捆得很紧。
皇帝年轻的时候当然有过壮志，但有些人纵使身份再高，只要稍微踏错一步，就会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故事。
皇帝是皇帝，将军是将军。但当后世的人翻看这一段大煜历史的时候，更多的人的目光聚集之处，却是他们更辉煌的儿子，更杰出的女儿。在历史的舞台较量上，没有什么父子的情谊，这是命运的选择，偶然而有必然。
大煜的这一辈里，只有一个人，虽然英年早逝，却保存了他短暂人生的无限荣光与煊煊后世美名。在后世里，他的名字被一次又一次地提起，跨越了百年千年的时光，事迹依旧鲜活，而不是单纯史官笔下，尘封沾灰的故纸。他那个人，哪怕与之后乱世辈出的英雄相比，也毫不逊色。
那是武烈将军，靖北侯，叶勋。
皇帝宋昶想起来了，还有谁真正用“昶”这个名字，来称呼这个尊贵的身份。只有当时还只是太子，和太子伴读的叶勋。
转眼就是半生。
宋昶不记得他和叶勋是怎么相识的了。那个时候皇家和靖北侯府不像现在一样有亲戚关系，叶勋能给他当伴读，不过是一个意外。
伴读一般会选择文臣家的孩子，像靖北侯府这种以忠烈闻名的，世代的武将，很少有陪皇子们进国子监上书房的。但是他是难产，先皇出于他身体的考虑，最后选了叶勋，也是希望能一起习武，益寿延年。
只是，为什么，生龙活虎的叶勋，反而是先走的那个人呢也为什么，自从十四年前叶勋去后，自己就如同回到了出生没见到叶勋的时候那样，越来越一年比一年体弱呢真像个玩笑。
但宋旭可以清晰地记得他最后一次收到叶勋的来信的时候。
*
十四年前，皇宫内院，宣德殿。
“北蛮子又试图攻击檀门城了。哼，他们也不看我们的守将是谁，就敢这样以卵击石。”年轻的皇帝不屑地丢下手中的战报，他年轻，自信，而骄傲，因为他统治的无疑是一个富庶而强盛的大国。北人有冬日作战的优势，骁勇善战又如何？还不是被大煜的叶将军伏击，无论怎么样都不能靠近檀门城内半步？
虽然是冬天，宣德殿里感受不到一丝冬日的冷意。寒风被殿外高墙阻隔，半开着窗，只有梅花的幽香，而没有严冬的苦寒。暖烘烘的碳火烧起来，最好的碳火把殿里烤得温暖如春日。连皇帝桌案上的那只报春花，也仿佛收到了蛊惑似的，这些天幽幽地弹出个花骨朵来。
报春花本来是另一间里的，是春天开的第一只花，皇帝觉得喜庆，要司花监的人特意弄了盆栽的品种，放在案上，现在竟然冒了花骨朵。“陛下，这是好兆头啊。”这句话，苏公公这些天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他每次说起来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依然保存着初见时的惊奇，圆团子脸上一片喜色。皇帝笑骂他这是为了讨赏，依旧财大气粗地撒下不少银子。
“这是为了给本宫那未出世的小侄儿送喜。”吴皇后家常打扮，左手抱着亲自沈沈睡去的小太子，另一只手空出来，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吴皇后的妹妹有孕六七个月了，她说要亲自给小侄儿画些新鲜样子。
殿里一片热烈的气息。皇帝挑了挑眉，故意逗认真作画的皇后：“万一是个侄女怎么办？”其实皇帝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没有女儿，要是好兄弟养了个女儿，也能过把宠女儿的瘾。
皇后摆摆手：“倩儿这胎活泼顽皮，比我怀舟儿的时候都爱踢爱闹多了，肯定是个他爹爹一样英武的儿郎。”她语气十分笃定。
皇帝“哈哈”大笑，看着自己的皇后一副再打扰她就要生气的样子，也收起了打趣她的心思，转头开始摆弄他桌案上的东西。
随着战报一起送回来的，还有一封叶上将军写回来的信。
叶将军每次写战报，传家信回来，也会顺道捎上一封写给老友的问好信，无非就是你好不好我很好重点是记得留心我老婆好不好之类的话，总是让皇帝觉得他这人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
今天八百里加急回来的这封信，格外地重。皇帝用手一摸，这信封里似乎被夹了个令牌之类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信封也被封得严严死死。
护送战报的驿站行人不可能有那个胆量偷看，封得这么死纯粹就是为了心安了。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就是这袋子里的东西，很是珍贵。
皇帝不动声色，撕开了那个信封。
他先把信掏了出来。这封信长篇大论，前面还是和往常一样的祝好。皇帝没有跳过这些字的意思，慢悠悠地看完，然后在照常结尾的地方，叶上将军附上了一件近些天来他遇到的奇事。
这件事写了三大张纸。
其中提到了一个作为信物的令牌。
而那个信封袋子里，装着的是一个古朴的红木牌子，背面雕着写看不懂的花纹。像是一些北国的文字与风俗。
正面刻着的是七颗星星，摆放得就像一把勺子。皇帝是读过书的人，当然知道这是北辰七星。
*
早朝时间结束，由苏公公搀扶着大病初愈的皇帝，一步一步从金殿的最上方，往下走。
步履有些蹒跚。
皇帝不想回宣德殿休息，苏公公搀扶，在御苑里走走。
“上次的白虎如今安安分分了吗？”
“回禀陛下，百兽园已经驯服好了。陛下是要去看吗？”
皇帝却觉得没有兴致，摇了摇头：“朕这样子不精神，不应该去看虎。”苏公公是陪在皇上身边的老人了，看皇上一片颓靡，心里直叹气。
“陛下别冻坏了身子。”
厚重的灰鼠金丝披风围在身上，皇帝觉得整个人似乎也变得笨重起来。他还记得冬天得去看梅，苏公公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梅林远着呢，您这次刚刚见好……”
皇帝沉默了一下，还是取消了自己的打算。他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瞎转，最后有些力不从心，就坐在千秋池畔的小亭子里，默默看着风吹池里一片波澜色。
“那是皇后？”远远看见一群人，皇后穿得明艳，一排正色大红，远远的很是眨眼。皇帝不由得皱了皱眉。
苏公公眼尖，远远一撇：“是咱们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容妃娘娘，小昭公主呢。”
“这么冷的天也把小昭带出来。”皇帝摆摆手，“把昭儿带过来。”
苏公公当然不会傻到只把小公主带走，一行人知道皇帝在前边亭子，也自然要去请安。人群中就是苏公公刚才瞥见的这群人，却多有一个姑娘，和太子一起站在吴皇后两边。特别漂亮，连苏公公这个阉人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从摇光主动退出后，皇帝就没有关注吴皇后先前召进宫里的那些闺秀了。这姑娘也只是看着眼熟，皇帝笑呵呵地介绍，这是肖丞相的嫡女，肖大小姐。
和太子一起逛千秋池，皇帝自然明白吴皇后是什么意思。他看自己儿子，宋云舟的脸上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一副淡淡模样。这个肖姑娘，也一脸端庄，规规矩矩地头也不抬几下。皇帝想起少年是，和叶勋开玩笑，要做儿女亲家的。
只是，摇光不喜欢，云舟也不在意，终究也没有办法。皇帝暗暗叹了一口气，既然现在檀门城都收复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那牌子的事情，像过去十四年一样封藏好了。
与北国扯上太密切的关系，那块牌子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只可惜，叶勋信里说得含糊，也没有办法亲自回来解释给他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