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护和高令婉并肩而行，天边，太阳挣扎着放出最后一道残光，夜色，在悄无声息中登场，冷漠地张开它无边无际的翼。
高令婉走得很快，快到宇文护微皱了眉毛，不得不一再加快自己的速度，方不至被她落下。二人在周宫幽深的巷道中左拐右拐，各自板着脸，谁也不说话。
空气又闷又热，热得人无端烦躁，想要纵声长啸。
高令婉昏头涨脑地走着，走着走着，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她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直到宇文护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身子扳向了他。下一刻，宇文护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怀里，一只手大力地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瞅准了她的嘴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刹那怔忡后，高令婉反应过来，奋力地挣扎着。她越挣扎，宇文护越加力，无论是手上还是嘴上。这个吻，霸道而持久，伴随始终的，是高令婉的挣扎和宇文护的反挣扎。
吻到最后，宇文护气喘吁吁地松了口，高令婉毫不犹豫地扬起手，照着宇文护的脸用力挥去，宇文护抬起手，迎面攥住了那只手的手腕。两只手，胶着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
一语不发地，宇文护看着高令婉半隐在夜色中的绝世容颜，看得认真又专注。他不说话，但是，他的眼中，万语千言。在他专注的目光中，高令婉的目光由最初的怒目而视，变成了最终的别过脸，看向他方。
过了一会儿，昏昧之中响起了宇文护低沉的声音，“最后一次，”他的声间里有隐忍的情绪，“这是我最后一次容许你想他。”
风，一阵阵，从宫巷的一边热热吹来，吹动他们的衣角和鬓发。有喧嚣之声，从上善殿的方向隐隐传来，庆宴开始了。高令婉静静地听着，听自己的心碎。
攥着高令婉的手腕，宇文护扭脸望向上善殿的方向，凝神细听，听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放下了高令婉的手，转而捏住高令婉的下巴，将高令婉的脸转向自己，“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个不次于这场庆典的仪式。”
高令婉看着宇文护，哪怕天已经黑得看不清他的脸，“你不去上善殿吗？”
黑暗中传来宇文护漫不经心地一笑，“你不去，我就不去。走吧，我们回家吧。”说着，他准确无误地拉起高令婉的手，轻车熟路地带着高令婉走出迷宫般的巷道。
“你是周国的大冢宰，你应该出席今晚的婚宴。”往宫外走的时候，高令婉对宇文护说。
宇文护轻笑，“周国的大冢宰是个任性的人，他说他不想去了。”
“你应该去。”高令婉觉得宇文护的行为过于轻率。
“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不劳小师姐费心了。”夜风，送来宇文护带笑的话。
高令婉作了个深呼吸，随便吧，谁爱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吧，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统统都与她无关。坐在回大冢府的马车里，高令婉实在是忍不住，“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哪里值得你喜欢？”
马车一颠一颠地，因为宇文邕大婚，京城大酺三日，也就是说，长安城将连续三天夜里不实行宵禁，不禁百姓聚饮。平时，日落之后，街上实行宵禁，除了巡逻的士兵，任何人不得无故夜行，否则视为“犯禁”，要受到严厉惩罚。而此时，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宇文护没有马上回答高令婉，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了他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平平淡淡，“我也不知道。”
闻听此言，高令婉哼出一声轻笑，“那你知不知道，你对我的喜欢能持续多久？”
话音刚落，宇文护便做出了回答，“直到我死。”声音还是很平淡。
高令婉没说话。
“怎么，不信？”
高令婉对着一车的黑暗开了口，“等你死的时候再说吧。”
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宇文护轻声问，“若是我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高令婉默了默，“不会。”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宇文护的声音，语速不急不徐，带着一丝向往，“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死。那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投胎。我比你大很多，如果，我先死了，还要在黄泉路上等很久，才能等到你。来世，我想比他先遇到你，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和你一起死去这一个办法了。”说着，他笑了下。
高令婉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一语不发。自此，一直到马车停在大冢宰府外，二人再无交流。进了府门，二人又共同走了一段路，然后，高令婉要往西行，去自己的映月阁，宇文护要往南去，看望自己的母亲，二人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
融融夜色中，二人相对而立，宇文护背着手，静静地凝视着高令婉，高令婉垂着眼，谁也不说话。
“你有那么点喜欢我了，是不是？”宇文护忽然开口。
一怔过后，高令婉随即否认，“没有。”嘴上说没有，心却是在听到宇文护的问题后，“砰”的一跳。
“你说谎。”
高令婉不服气地抬起头，直视宇文护的眼睛，“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宇文护看着她，微微一笑，“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高令婉的心跳得越来越慌，嘴上尤自强硬，“问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喜欢你。”说完，她不待宇文护再说别的，转过身，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快速地走了。”
宇文护望着高令婉远去的背影半天不动，直到高令婉的身影完全融入到无边的夜色中，他才背着手悠悠而去，嘴角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
上善殿的大婚庆宴直到很晚才散，没能在庆宴上看到高令婉，宇文邕既怅然若失，又暗暗松了口气。至于宇文护是走是留，他根本就不在意。宇文护不在，他更高兴。
庆宴最初，丹墀下的众人齐齐举杯，先祝宇文邕和阿史那皇后螽斯衍庆，福寿万年，再祝大周国运昌盛，千秋万代。祝贺完毕，众人落座，开始观赏歌舞表演，一边看表演，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推杯换盏，一边说说笑笑。整个庆宴沐浴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直至结束。
庆宴结束后，宇文邕本该和阿史那皇后一同前往交泰殿，在那里度过二人的大婚之夜。不过，实际去的，只有阿史那皇后一人。宇文邕派人对先行去了交泰殿的阿史那皇后说，他先回紫微宫一趟，然后再来交泰殿。结果，阿史那皇后在交泰殿苦等了一夜，也没能把宇文邕等来。
起先，阿史那皇后坐着等。坐累了，她站起来在交泰殿里走来走去地等。走累了，再坐下来。等到最后，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更鼓，阿史那皇后又气又累，带着自己的突厥侍女，怒气冲冲地回了凤仪宫，她在周宫里的居所。回到凤仪宫，她让侍女服侍她脱衣就寝。
卸掉了满头珠玉，一身华服，阿史那皇后躺在床榻之上，侧身向墙，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今天，不对，应该是昨天，她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又像个傀儡样，被人摆布了一整天。
她不喜欢周国的皇帝，也没奢望周国的皇帝能喜欢自己。可是，好歹，他们成了亲，是夫妻了！那个人怎么能在大婚之夜，让她一个人独守空房！什么意思？不喜欢她，干吗死乞白赖地让她父汗把她嫁给他？图他们突厥兵强马壮，想通过和他们突厥联姻，占他们便宜？想得美！
阿史那皇后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很快将枕头洇湿了一大片，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突厥的山，突厥的河，突厥的草原，草原上的日出日落，草原上的草，草原上的花，草原上的兔子，天空的苍鹰。一时想宇文宪的音容笑貌，想宇文宪对她说，他的妻子独一无二，为了他的妻子，他可以连命都不要，想宇文宪跟她说，他们大周的天子比他好千倍万倍。
骗子！阿史那皇后抹了把眼泪，周国人都是骗子！周国的皇帝根本没有宇文宪好看！宇文宪也根本没有妻子！她跟凤仪宫的周国宫女打听过了，宇文宪只有两名姬妾，还没娶正妻呢！
千山万水地把她从突厥骗来，让她大婚之夜独守空房！以后呢？是不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直到她死，这期间的每一个晚上，她都要像昨晚那样，孤衾独枕？！
不行，阿史那皇后下定决心，天一亮，她就去找那骗子问个清楚！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样，她马上就回突厥，谁敢拦她，她就杀了谁！她不但要回突厥，还要让她父汗发兵，灭了周国！从小到大，没人敢欺负她阿史那兀朵！愤愤地想着，阿史那皇后带着眼泪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