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仪宫出来，宇文宪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慈圣宫。如果宇文邕和阿史那皇后昨晚合了卺，这会儿，两口子应该已经在慈圣宫向太后请安了，自然也就轮不到他去。不过，因为昨晚和今早的状况，他自我感觉，还是非常有必要去一趟慈圣宫的。
宇文宪来到慈圣宫，把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的事，用他的语言重新演绎了一遍。在他的叙述里，宇文邕没去交泰殿和阿史那皇后合卺，是事出有因的，阿史那皇后今早没能来给太后请安，是情有可原的。无论是昨晚的未能合卺，还是今早的未能来请安，都是应该被原谅的。
叱奴太后端庄地坐着，面色严肃地听着，在宇文宪叙述的时候，不时问上一两句，及至宇文宪声情并茂地讲完了，叱奴太后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来就不来吧。”
她知道儿子头疼，她也知道儿子在什么情况下会头疼，没能娶到真心喜欢的人，心里肯定是不舒服。心里不舒服，再加上喝了那么多的酒，不头疼才怪。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周国就是不如突厥强大，就是得和突厥联姻，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身为帝王，为了国家，就得作出必要的牺牲，况且，在她看来，能娶到突厥公主，是赚到了，根本算不得牺牲。突厥公主的模样她看到了，是个少有的漂亮模样，要是能和她的祢罗突生个一儿半女，必定也是漂亮孩子。
在慈圣宫和叱奴太后聊了一会儿闲话，宇文宪起身回府，叱奴太后让宇文宪给他母亲带好，让他母亲有空进宫来看看她这个孤独的老婆子，宇文宪一一答应。
宇文宪来拜望叱奴太后时，宇文邕的几名妃子也在慈圣宫，每天早上，她们定时来给叱奴太后请安。听闻宇文邕生了病，几名妃子在宇文宪离去后，对叱奴太后表示，要去探望宇文邕。
“你们先别去了，”叱奴太后不紧不慢地发了话，“生病的人，最怕吵嚷。等陛下病好了，你们再去。”
妃子们齐齐应声，有人嘴上应着，心里也确实打算等宇文邕病好了再去。有人嘴上应着，心里却是另打了一副算盘。请安完毕，妃子们各回住所，几名妃子出了慈圣宫，径回自己的住所。孔妃、赵良妃、李娥姿，还有两名低位宫妇，组成了一个貌合神离的小团体，前来凤仪宫探望宇文邕。
来凤仪宫的路上，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子边走边聊。
“你们看见皇后昨天戴的首饰了吗？”赵良妃一脸艳羡，“啧啧啧，突厥人可有钱。”
徐世妇半是羡慕半带醋意道，“皇后是突厥可汗的爱女，可汗当然要多陪送些好东西给她才是。”
马世妇感慨，“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好命，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贱命。唉，人比人得死啊。”
赵良妃揶揄，“怎么，你也想当皇后？”
马世妇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否认，“赵姐姐，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妹妹只是随便感慨罢了。”
赵良妃笑得眉眼弯弯，温良无害，“看把你吓得，逗你玩呢。”心里，她轻蔑地“呸”了一声，贱婢！嘴上说随便感慨，若是当真让你作了皇后，不定多猖狂呢。装小乖乖给谁看！
这几个人对话时，李娥姿和孔妃默默地听着，始终没有说话。李娥姿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孔妃脸上的表情不太好形容，说没笑吧，她那嘴角多少还往上弯了一点，说笑吧，又不大像笑。
听着几名妃子嚼舌头，二人心中各有活动。李娥姿心里平平静静的，贵重的首饰也好，皇后的位置也罢，她都没兴趣，能平平安安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这一生，她就别无所求了。她想要的，不过是个终生依靠，而这终生依靠，现在就在她肚子里，她知足了。宇文邕生了病，她是发自内心地想来瞧一瞧，看一看，毕竟，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慢慢地向前走着，孔妃眼望前路，对几人的对话和对话的几人嗤之以鼻。羡慕去吧，嫉妒去吧，仰望去吧，现在是皇后，未必将来也是皇后，未必终生是皇后！就算终生是皇后又如何，太后才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是皇帝见了太后也要称臣，也要垂首躬身，低声下气！所以，当皇后有什么意思，要当，就当太后！
阿史那皇后在寝室里守了一会儿宇文邕，因为房间里太安静，加上昨天夜里睡眠不足，没过多久，倦意袭来，她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站起身，她走到外间，外间的门口立着两名周国宫女和她的贴身侍女图雅，她小声吩咐周国宫女，“你，守着他，我去睡一会儿。他醒了，叫我。”吩咐完毕，她带着图雅去了凤仪宫的偏殿。
在偏殿躺下没多一会儿，有宫女进来跟图雅禀报，凤仪宫外有几名妃子来看宇文邕。图雅的汉语水平和阿史那皇后差不多，既能听也能说，就是听得不大轻松，说得不大顺溜。听完周国宫女的禀报，图雅进到偏殿的寝室，跟阿史那皇后重新禀告了一遍。
阿史那皇后刚要睡着，“不见！”她不高兴地用突厥语说。
图雅不敢多言，连忙退了出来，“皇后说不见，你让她们都回去吧。”在外间，她小声地用汉语对传话的周国宫女说。
周国的宫女得了回复，转身出去回复几位心思各不相同的妃子，“几位娘娘请回吧，陛下在休息，皇后娘娘也在休息。”
几名妃子面面相觑。
赵良妃是个爱卖弄的人，卖弄姿色，卖弄聪明，卖弄一切她觉得自己有资本卖弄的东西，然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多少东西真拿得出手，无论是姿色，还是心智。她本以为阿史那皇后会让她们进去，即便宇文邕在休息，不知道她们来，但是阿史那皇后知道啊，阿史那皇后知道了，能不跟宇文邕说？说了，宇文邕不就知道她赵良妃来过了吗？
万一宇文邕没睡着，能亲自见她们，那不更好吗？到时候，她好好卖卖风情，好好卖卖她的贤良淑德，不然，对不起她良妃的封号啊。可是，她万没想到，阿史那皇后竟然不见她们！
这个胡女！赵良妃暗骂阿史那皇后。
赵良妃失望，其余几人也很失望，只不过，李娥姿的失望要比其他几人小很多，见不着就见不着吧，早晚有见着的时候，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安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事，能不能见到宇文邕倒还次要。
听完宫女的回报，孔妃面无表情地垂下眼，一刻也没停留，转身就走。她的目的不是为了看宇文邕这个人，而是为了让宇文邕能想起后宫还有她这号人，看看有没有机会和宇文邕“重修旧好”，显然，今天是没有机会了。
那她也就没出必要继续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干什么？让大太阳烤着，晒着？她的皮肤娇嫩得很，经不起烤，经不起晒，她要赶快回她的玉屏殿，让阿周摘些新鲜的玫瑰花瓣，捣烂了，拌上蜂蜜给她敷脸，她的脸须得时刻保持最完美的状态。因为，那是她最大的武器。
见孔妃一声不响地走了，其余的人，讪讪地跟在她身后，踏上了来时的路。来时，赵良妃几人有说有笑，回去时，几人默默无语，无不在心中抱怨阿史那皇后的不近人情。抱怨的同时，她们也明白，有强大的突厥作后盾，就连她们的天，宇文邕也奈何不了凤仪宫那女人，别说她们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宇文邕迷迷糊糊地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然后，他看到了他尚未合卺的皇后，他的皇后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宇文邕睡醒之前，阿史那皇后已经醒了，睡醒的她，第一时间回到宇文邕的身边，默默地守着他。这不为她所喜欢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她怎么能不守着他！
她是个有脾气的人，但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宇文宪今早跟她说的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剜在她心上，残忍极了。不过，守着宇文邕醒过来的这段时间，她细细地反思着宇文宪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承认，宇文宪说得都对，都在理。
身为突厥可汗的女儿，来周国和亲，既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使命。她想起了王昭君，王昭君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为了汉朝的安宁，自愿出塞和亲。她要向王昭君学习，做个入塞的昭君，为了周国的和平，也为了突厥的和平。
突厥很强大，可再强大的帝国，打仗就得死人，无论打赢还是打输。那些死去的人，哪个不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她愿意为了周国和突厥的百姓，愿意为了两国的和平友好，而作个好皇后，好国母。
“你的头还疼吗？”阿史那皇后轻声问。
望着阿史那皇后的脸愣愣一眨眼，宇文邕想起了早上的事，“好了很多，多谢公主，不是，多谢皇后让朕在这里休息。”一手撑着床榻，宇文邕想要坐起来。
阿史那皇后没去计较宇文邕的口误，伸手托住宇文邕的后背，将他扶了起来。
坐起之后，宇文邕四下张望，“五弟呢？”
“他回去了。”
“哦，”宇文邕一点头，“那朕……”他刚想说，“那朕也回去了。”话未出口，就听阿史那皇后问，“明珠是谁？”
宇文邕一怔，不解她为何会突发此问。
阿史那皇后看着宇文邕的眼睛，“你说梦话，梦里叫了这个名字，叫了好几次。”
宇文邕装傻，“是吗，朕不记得了。”
阿史那皇后追问，“你还没说呢，明珠是谁？
宇文邕眨了下眼，“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急于把话题岔开，“昨晚是朕不好，希望皇后不要记在心上。”
阿史那皇后摇了摇头，“我不记恨你。咱们……说会儿话吧。”她在宇文邕的身边坐下，不过，和宇文邕保持了一人的距离。
对于这一要求，宇文邕始料未及，略一沉吟，他勉强一笑，“好。”
阿史那皇后随即问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好不好看？”她还不懂要对宇文邕用敬称，跟宇文邕说话要自称臣妾。
宇文邕快速一翻眼皮，看阿史那皇后一眼，“好看。”
阿史那皇后的心中发酸，“你都没认真看我，怎么知道我好不好看？”
宇文邕暗叹，不得不第二次抬眼，耐着性子，“很仔细”地看了阿史那皇一会儿，然后，用极为真诚的语气说：“好看。”
阿史那皇后的心舒服了一点，“你会对我好吗？”
宇文邕不假思索地点头，“会。”
阿史那皇后又问，“会爱我吗？”
宇文邕沉默了，垂下眼，他凝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朕会尊敬皇后。”
“可我要的不止是尊敬。”
宇文邕盯着自己的手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朕不想骗皇后，皇后要的，朕给不起。”
阿史那皇后的嗓子哽得难受，“就是说不会爱了？”她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变调，“知道了。”紧接着她又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宇文邕沉默片刻，“有。”
下一刻，阿史那皇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中，有个女人在悲伤痛哭。阿史那兀朵，别难过！她心酸地安慰自己，反正你也不喜欢他，不是吗？
“她也喜欢你吗？”她学着宇文邕的样子，直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手。
少顷，身畔响起了宇文邕低低的答复，“喜欢。”
“她真幸运。”阿史那皇后对自己的手一笑。
宇文邕转过脸，郑重地看着阿史那皇后，“朕发誓，这一生都会敬重皇后，善待皇后，决不亏待皇后。
闻听此言，阿史那皇后望着自己的手凄凉地笑了，“不亏待？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地来到异国他乡，只是为了听我的夫君跟我说一声‘不亏待’？”
宇文邕转回脸，重新去看自己的手，“对不起。”
阿史那皇后感慨地呼出一口气，“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要的太多。我明白，你娶我，不过是看中了我突厥公主的身份。以你的身份，完全不必跟我说对不起，但是你说了，说明你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能嫁给一个通情达理的男人，虽然不爱我，不过却愿意敬重我，不亏待我，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不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这会儿，她怕是已经泪流满面了。她想家，她想回突厥。
阿史那皇后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得宇文邕颇为动容，“多谢皇后体谅。”他没想到这突厥女子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倒是他小看了她。
本来，他还想再多说两句，可是一时之间，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对着高令婉，他有千言万语，对着宇文宪、宇文直，其他臣工，乃至对着宇文护，他都可以侃侃而谈，唯独对着他的妃子们，而今再加上个皇后，他实在是无话可说。
末了，他对阿史那皇后尴尬一笑，“皇后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望皇后。”说完，他快速地穿上靴子，站起身，向房外走去。
阿史那皇后望着宇文邕的背影，默默地拿他和宇文宪进行比较，他的身形和宇文宪的身形差不多，长得也和宇文宪有几分像。可惜，终归是两个人。
“等一下。”就在宇文邕离房门不到两步远的时候，阿史那皇后在身后叫住了他。宇文邕一怔，不解回头，“皇后还有何话要对朕讲？”
阿史那皇后沉静地望着宇文邕，直望进宇文邕的眼睛里，“我不求你爱我，因为我也不爱你。”
宇文邕目光微闪，表情不变。
阿史那皇后继续说道，“但是，你是我的夫君，我会尊敬你，维护你，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作一个好妻子，好皇后，好国母。我希望你也能遵守你的承诺。”
宇文邕低声道，“朕会。”
阿史望着宇文邕缓缓起立，遥遥对他施了个突厥礼，只是施礼，没有说任何话。不必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宇文邕默默地看着她，片刻后道，“朕有空再来看梓童。”
阿史那皇后笑了下，还是没说话。那一个礼施出去，从此，她再不是突厥自由自在的阿史那兀朵公主。从此，她是周国的国母，是周国皇帝的梓童。
宇文邕走了，阿史那皇后直着眼睛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图雅走进来，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身体向后一沉，重新坐回到床榻之上，她用突厥说，“图雅，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把门关上。”
图雅担忧地看着她，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反手将房门紧紧关上。偌大的寝室，只剩阿史那皇后一人。
一点一点地转动了脖子，阿史那皇后的目光木然扫过房中的每件陈设，这就是她今后的家了。从今往后的每一天，直她到死，不出意外，就要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了。
她笑了下，笑得鼻眼发酸。慢慢地皱紧眉头，她无声地告诫自己，“阿史那兀朵，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还不是一辈子！他不是跟你承诺了嘛，会尊敬你，善待你，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
下一刻，她想到了宇文宪，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凝直地望着前方，她听见自己用突厥语慢慢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像普通的男人和女人那样过一辈子。你放马，我放羊，我们一起给母羊接生，一起挤羊奶。我给你做饭，我不会做饭，不过我可以学，我肯定会做出很好吃的饭菜。我给你生孩子，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她的视线模糊了，颤抖着气息一笑，她笑掉了两串眼泪，“那么多人喜欢我，为什么偏偏你不喜欢我？你说嫁给他是我的命，好，我认命，我会听你的话，努力作一个好皇后，好梓童，我认命。”越来越多的眼泪，顺着她高耸的颧骨流下来。
默默地坐在房中流了许久的泪，最后，阿史那皇后擦干眼泪，把一名周国的宫女叫了进来。
“你知不知道谁叫明珠？”她问宫女。
宫女认真地想了想，“胡大夫叫明珠。”
阿史那皇后以为“大夫”是个男人，“男人？”
宫女一抿嘴，想笑又不敢笑，“不是男人，是陛下的师姐。胡大夫的医术可好了，还给太后娘娘看过病呢。”
阿史那皇后沉思着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宫女对阿史那皇后一福身，退出了房间。
阿史那皇后转过脸看向宇文邕躺过的地方，明珠？早晚会见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