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在慈圣宫见到叱奴太后时，一名黄衣青裙的宫人正给叱奴太后捶着腿。叱奴太后舒服地半躺半坐在美人榻上，一只长毛的灰色狸花猫趴在叱奴太后的腿上，叱奴太后一下下顺着它的背毛。
宇文邕迈大步一路带风地走进房中，“你们都出去！”
他冷着脸，向着房门的方向一扭脸。房中的四名宫人立刻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出，出去后，又将房门关严，房中只剩帝王母子二人。
“母后为什么要赶走儿臣的师姐？”宇文邕太阳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去讲武的路上，他的右眼突然一阵狂跳，他当时就预感不好，没想到还真按着他的预感来了。
相对于儿子的急赤白脸，叱奴太后不慌不忙，继续一下下地摩裟着猫的背毛。猫很肥，浑身都是肉，像个大肉坨子似地趴在叱奴太后的腿上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尖漫不心地偶尔甩动。
“你这是向本宫兴师问罪吗？”吐出最后一个字音时，叱奴太后悠悠转动眼珠，漫不经心地翻起眼睛，以一副“你能耐我何”的表情，看向自己的儿子。
宇文邕往下压了压火，“儿臣不敢。”
“不敢？”叱奴太后冷嗤一声，“不敢，你就不会来了！”前半句吐字轻软，后半句，她陡然将声音拔了上去。
此时此刻，宇文邕又急又怒。
急的是，自己不知道小师姐去了哪里，御林军小头目和徽音殿的宫女都说不知道。怒的是，母后还是听信了术士的鬼话，把小师姐赶出了宫。
“母后忘了儿臣出宫前，是怎么跟母后说的了吗？”他紧紧咬牙，如果不紧咬牙关，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对母亲大吼大叫，那不合孝道。
不说这句话还好，宇文邕刚说完这句话，叱奴太后一把将腿上的肥猫推到了地下。肥猫在地上打了个滚，颠着小肉爪子，喵喵叫着跑没了影。叱奴太后一扭身子，双脚落地站到了宇文邕的面前，“你这是在威胁本宫吗？好！好！”她不住点头，扯住宇文邕的一只袖子往外走，“你跟本宫去太庙，当着你父皇和列祖列宗的面，把你刚才跟本宫说的话再跟他们说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宇文邕被叱奴太后的怒气所震慑，不过，下一瞬，对高令婉的牵挂强势压过了这份惧意。沉着脸，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叱奴太后把他的上半身拉扯得东摇西晃。
宇文邕的不动和不语，更加激怒了叱奴太后。松开了宇文邕的胳膊，叱奴太后抡开两手，照着他的身上乱捶乱扇。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为了个女人，竟然连江山都不要了，连母亲都不要了！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说，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不想当皇帝了？好啊，本宫今天就打死你，你父皇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死了，让毗贺突当皇帝，让他把我和赟儿都杀了，你就高兴了！”
宇文邕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任叱奴太后手捶骂拍打，神魂飘出去了老远。他想，如果五弟毗贺突真的当了皇帝，那么，五弟一定会善待自己的母亲和孩子。他又想，自己得马上去找明珠。明珠在周国举目无亲，病还没好，要是碰到坏人可怎么办？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办？
脑子里想着要去找明珠，腿随脑动，宇文邕迈步就往外走。叱奴太后打骂得正起劲，见儿子直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不由怔了怔，以为儿子是受了打骂，良心受到了巨大的谴责，没脸再呆下去，要找个地缝好好反省一下。
因为这样的解读，她心里痛快了不少，没有拦着宇文邕。对着宇文邕的背影，高声喝道，“若是再敢在本宫面前提那妖女，本宫定要拉你去太庙见祖宗！”
宇文邕充耳不闻，越走越快，一阵风地走出慈圣宫，坐上御辇，回到自己的紫微宫，第二天，称病罢朝，招来大冢宰宇文宪，亲书一道诏书，让宇文宪在自己不在时监国摄政，然后换上便装，带着四名同样换了便装的侍卫，出宫去找高令婉。
出宫前，宇文宪劝他，“皇兄，还是不要去找了。”
“为什么？”
“胡姑娘是个有本事，有主见的人。臣弟相信，即便在我国举目无亲，胡姑娘也不会有事。而且，她也不会跟皇兄回宫。”
宇文邕穿着一身赭色的苎麻长袍，“无论如何，朕要先找到她。至于她肯不肯跟朕回宫，找到她再说。她现在有病在身，身上也没多少钱，朕不放心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宇文宪沉默片刻，“皇兄说的也是。”
“朝中的事就有劳五弟了。”
“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本分。”宇文宪真心实意道。
宇文邕感激地一拍同父异母弟弟的肩膀，亲弟弟豆罗突要是有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半懂事就好了。
宇文邕觉得亲弟弟宇文直不懂事，很是凑巧，宇文直对他的评价也不好。宇文直觉得他这位亲哥哥特别不讲信用！
这些日子，宇文直坐在家里横眉怒目，看什么都不顺眼！饮物不好喝，来气！烤肉的蘸料不合口味，来气！孔惠风生的崽子成天嚎，来气！下人们一个个蠢头蠢脑的，来气！
于是，他摔杯子，掼碟子，掐孩子，踹下人。杯子、碟子任他摔，任他掼，孩子经他一掐，嚎得更厉害了。下人们挨了踹，一个个端肩缩背，大气不敢出。
姿势随意地坐在一张如意几旁，宇文直将一条胳膊横搁在如意几上，两眼失焦地凝着前方。明明说好了的，他帮四哥除掉宇文护，事成之后，四哥给他大官坐。结果，他斩下了宇文护的脑袋，四哥却把大冢宰的位子给了毗贺突！
凭什么给毗贺突？宇文护的脑袋是毗贺突斩下的吗？再说了，他才是四哥的亲弟弟，毗贺突和四哥只有一半的血缘，哪有他这个亲弟弟亲！有好事不想着亲弟弟，却要便宜只有一半血缘的外人？！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宇文直一眯眼，抄起如意几上的一只瓷盏，用力向前掼去，仿佛那里站着四哥宇文邕。“啪”的一声，瓷盏触地而碎，宇文直凝着瓷盏破碎的地方，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
长安城的一条商业街上，高令婉拖着沉重的双腿，咬牙前行。如果不咬牙，下一刻，她很可能会倒地不起，两条腿重如灌铅，虚汗已经把后背的贴身衣服全打湿了，她现在急需找到一家药铺。
老天大概听到了她的祈愿，很快，一家药铺出现在了高令婉的视线之中。强打起精神，高令婉一步拖一步地蹭到了药铺外，又一步拖一步地蹭进了店里。
店里有个掌柜的，还有个伙计。掌柜看样能有五十多岁，须发花白，伙计能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掌柜的一见高令婉，就看出高令婉是个带病之人。他连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把高令婉引到角落里的一张小胡床前坐下，又给高令婉倒了碗水。
高令婉没客气，此刻的她又累又乏。谢过之后，她拿起水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一碗温水下肚，她的精神略好了点。
“大叔，你这有辽东人参吗？”她对掌柜的虚弱地笑了下，“不要太好的，散碎参须就行。”
高令婉踏入店门之时，掌柜的已经在一眼之内，把高令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这会儿听高令婉说要散碎参须，掌柜的不禁犯起了嘀咕。看衣着，这位女公子是个有钱的主儿，不过，有钱的女公子为什么不买正儿八经的人参，偏要散碎参须，难道是钱被偷了？
想到这里，掌柜的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店有上好的整参和参片，都是去年秋天新上的货，姑娘要吗？”
高令婉有气无力地一摇头，“不要，就要散碎参须。”
虽然还想向高令婉推销上等参片多赚些钱财，不过，掌柜的最终还是忍住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些年来，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女公子看衣着，听言语，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要什么，自己卖给她就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上好的参片，不愁卖不出去。于是，他向高令婉报了参须的价钱。
高令婉听过报价，从怀中掏出御林军小头目给她的钱袋，拉开绊绳，从里面摸出几枚铜钱，递给了他。掌柜的马上叫小伙计用黄铜小等子给高令婉称了二钱参须。
接过黄纸包好的参须，高令婉当着掌柜的面，打开纸包，捏起一小撮参须，张嘴吃了进去，然后慢慢地嚼了起来。
辽东人参回阳救逆，身体一般虚弱之人适合吃黄芪、太子参慢慢补，像她这种身体极度虚弱之人，必须要靠辽东人参快速地补气提神。可是以她身上现有的钱财，又实在不足以买上等的整参、参片。参须的效果比整参和参片差点，但是差不许多。
很快，一股浓郁的人参味在高令婉的口腔中弥漫开来，过了一小会儿，高令婉喉头一动，将一口饱含人参精华的口水咽下肚去。小心包好剩下的参须揣进怀里，高令婉谢过掌柜，走出药铺。往外走时，她感觉身上比进店时有点劲儿了。
一家馄饨铺里，高令婉强逼着自己吃了一碗菜肉馄饨。十一二个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她觉着力气比刚才又大了些。吃完馄饨，她在隔壁的胡饼店里买了十个刚出炉的胡饼，然后，她消失在了长安熙熙攘攘的街头。
头戴一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凉帽，高令婉远远地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眺望着远处宇文护的府邸。
远外，那座不逊于皇宫的大宅院，无声伫立。不同于往日的车水马龙，这座周国曾经最为显赫，最为荣光的宅院，如今，府门紧闭，门前一辆马车都没有。除了府门两边执戟守卫的几名士兵，一名闲杂人等也没有，甚至连小鸟也不落在门前的空地上。大概，小鸟也感到了这座宅院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不敢落下来。
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的府邸，高令婉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很复杂的感情。先前住在这座宅院时，她想出来，想永远逃离，而此时此刻，她忽然很想走过去，推开那两扇紧闭的府门，走进去，一直走到老夫人的卧室看看，走到自己曾经住过的映月阁看看，然后……再去看看宇文护的书房和他住过的地方。
她的左手不觉握住了右腕，右腕上，戴着宇文护给她买的，却没能亲手送出的手链。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高令婉转身离去。她的身上多了一个小包袱，包袱皮是块不起眼的赭色麻布，里面包着她的针包和先前买的十张胡饼。
阳光炽烈，尽管头上戴着一顶草编的遮阳帽，高令婉依然感到头晕晕的。低着头，默然穿行在喧嚣的长安街头，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那场梦里，有一个由熟悉变陌生的男人，还有一个由陌生变熟悉的男人。那场梦里，有苦有甜，有爱有恨。而现在，梦醒了，一个男人永远地离开了她，另一个男人她要永远地离开了。
心绪纷乱地胡思乱想间，一声轻唤忽然传进高令婉的耳中，“胡大夫？”
高令婉闻声抬头，片刻困惑后，她认出了对方，“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