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梁祝就睡在陆子彬家的客房里,幸好陆子彬是个死洁癖,跟蛇精病一样定时打扫着从来没住过人的客房,不然因为收拾梁祝那小破屋而累瘫的二人,还真没这个精力再来让一个几乎同等大小的房间重现生机。
是的,梁祝租的房子统共不过近三十平米,而陆子彬家一间客房,就有二十平米。
资产阶级犯的罪。
临睡前陆子彬放心不下自己干妹妹亲女儿,端了杯热牛奶给她喝。
“喝完就早点睡,我去洗杯子。”他靠着墙,手里也同样拿了杯牛奶,低着头喝着,“毕竟不是自己家,多少助眠。”
梁祝把脸扑进那一片蒸腾白雾中,喝了一口就眯眼笑起来:“糖。”
“恩,加了一点糖,要刷牙。”陆子彬垂眼吹着热气,“别磨蹭,快一点喝完睡觉。”
梁祝:“哦。”
梁祝:“你还记得我爱吃糖啊,就知道你是爱我的。”
梁祝:“爱我在心口难开,魅力太大是种罪过啊。”
梁祝:“你怎么一直低着头啊,爱我的小朋友?”
梁祝:“我懂了,非礼勿视。”
然后她就哈哈哈哈起来。
陆子彬烦她烦得要命,这姑娘黏黏糊糊唧唧歪歪,无奈之下只好瞥她一眼,心中也没什么孤男寡女的暧昧感,倒是瞧见她穿了只到膝盖的睡裙坐在床边,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不但光着脚踩地上,还不穿拖鞋,陆子彬事儿精的本能顿时发作。
他怒道:“鞋!穿鞋!专门在路上买了新拖鞋给你是让你这会儿着凉的吗?!”
梁祝仰头喝光牛奶,顶着唇边一圈奶痕,踩着鞋子啪啪啪跑过来,把杯子往他手里一塞,趁他没回过神,又啪啪啪跑进卫生间,握着门把手,她回头一笑:“你话好多,奶爸吗?我刷牙啰。”
接着她以快到看不清动作只能捕捉到虚影的矫健身姿往门里一跳,迅速关门落锁,彻底断绝被某个奶爸追上来按倒揍一顿的可能性。
被那笑容晃了下眼睛的陆子彬:“......奶,奶......!我话多?你出来说清楚!梁祝!这杯子你自己去洗!”
里边响起哗哗水声,梁祝叼住一根自带的牙刷,模模糊糊说:“是小朋友,不是奶爸,行了吧?哎呀气性这么大,怎么得了哇姐姐我好担心......”
陆子彬愤怒拍了下门:“你只大我几个月这要我说多少遍!你闭嘴!”
他虎视眈眈守在那门口,就等着梁祝出来了把她就地□□,摩拳擦掌之际,惊觉自己这样实在不像是个正经人,跟个堵在女孩子回家路上的流氓痴汉没什么区别,哪是自诩君子绅士的陆子彬会干的事。
明明是有辱斯文的行为,他在羞愧之外,又体会到了一点儿兴味。
有点儿懊恼,有点儿好笑。
“哎,你还要生气啊。”隔着磨砂门,梁祝瞧见他模糊的身影还站那儿,便也懒洋洋拍了拍门,“你这样我好怕的,要睡在浴缸里了。”
陆子彬这下彻底没脾气了:“不打你,赶紧出来,我妈有东西要给你。”
门被啪嗒一声打开一条缝,里面犹犹豫豫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梁祝眨眨眼:“杨阿姨?”
陆子彬便去拿了之前杨曼给自己的那盒用于哄女孩的巧克力,并了一件丑兮兮的小毛衣,一起交给她,解释道:“甜食你喜欢,我不懂零食,好像这个牌子的东西蛮好吃......这衣服是她过年赶工织出来的,一个家务一窍不通的人要来挑战这种高难度动作,而且她连你具体尺寸都不知道......不是我说,丑得没法要,你拿去爱穿就穿,不勉强。”
她低着头说不出话,陆子彬的手停在空中等她,好半晌,她接过了礼物,口中轻轻恩了一下,说:“谢谢阿姨了......她还记得我呀?”
“你是她干女儿。”
“那是小时候说着玩的……”梁祝低低笑着,“毛衣真好看,我一定会穿的。”
能把一件针脚不齐线头乱飞的土黄色毛衣,评价为真好看,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也是越发登峰造极。陆子彬耸肩,忍不住笑话她:“到时候你穿了这衣服来学校我担保没人会管你再叫什么女神,也绝不会出现第二个王江洋。”
梁祝不说话。
一时静默。
空气密度急剧压缩,让人呼吸困难起来,难以言喻的尴尬横亘在两人间,形成一道突兀的天堑。
怎么了。他想,随口道:“早点睡吧,缺了这么多天课你要打起精神。”
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陆子彬猜不透她又在打些什么有的没的主意,就干脆不变以应万变,等待她开口。
直到一滴水珠无端出现,打在浅色的木地板上,太清晰了,连想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紧接着是第二滴与第三滴。
像是吝啬的春雨,寥寥从云端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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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看见她哭,还是之前自己追问她有没有在分别后想念自己,才莫名其妙得见了这姑娘一辈子也就那么几滴的眼泪。
她的泪点十分难以触发,小时候因那初具规模的姣好容貌要被人强行拐卖,换别的小姑娘早就吓哭,她还能机智把诱拐犯骗到警察局,让值班的梁关阳当场把人拿下,为人民除害。陆子彬接到消息后吓得一口气儿喘不上来,拽着她不放手,她却跟没事人一样,反拉了他去买新口味的冰淇淋吃。
有次考试彻底砸了,她伙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把不及格卷子埋到学校花坛里毁灭证据,结果第二天被花匠翻了出来交给班主任。那天她被暴怒的祝情拎着耳朵回家,一路上呼天抢地赌咒发誓的撒娇认错,人人听了都要心软,跟了一路的陆子彬也心疼得不行,正要开口求情,就看见梁祝那小脸上,除了声嘶力竭下涨出的红晕,半点水迹也没有。
陆子彬:“......”合着这位影后是光打雷不下雨,嚎得比谁都凄惨,眼里却全是笑意。
祝情也琢磨出女儿那点演技过于浮夸,干脆把她提到路边罚站,问:“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下次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做了?”
“那肯定不会了。”梁祝顿时严肃,“我考虑得还是不周全,花坛这种公共区域实在不保险,下次我记得直接烧了算了……哎妈妈,干嘛打我头!!”
就是这么个死皮赖脸的姑娘,她迎着所有牛鬼蛇神都无所畏惧,坚强到好比电视里的奥特曼,泪水对她而言真的就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很少哭的,至少陆子彬就没见过几次。
所以一旦她流下哪怕一滴眼泪,都让人十分珍重不舍。
让人觉得,她痛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再也负荷不起如此庞大的悲伤,所带来的千钧之压。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陆子彬轻声说,“还是我刚才有什么动作让你不舒服了?”
她手指紧紧攥着那件可笑的毛衣,用力到颤抖,陆子彬沉默片刻便慢慢蹲下来,仰起头注视她。
多难看的一张脸啊,憋得通红,眉毛眼睛皱在一块儿,把那颗小红痣都挤进了皱纹里,牙齿也在泛着青白的嘴唇里面拼命咬紧,在双颊现出僵到极致的肌肉轮廓,胸膛一起一伏,不出声抽着艰难的气。
用力在忍耐什么,却如何也忍耐不住,就是这样一张扭曲痛苦的脸。
难以形容那一刻陆子彬心中的震撼,他几乎是重新认识了一遍梁祝,那些固有的印象缤纷碎裂,浩大烟尘中,只余眼前这受苦的殉道者形象,占据了思维的全部。
不是因为我。他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是一时的激动,而是长年累月积攒下的痛苦悲怮。
发生什么了。他很想这么问。
对着这张脸,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良久,陆子彬试着拉了拉她的手指尖,说:“今天先睡吧,洗把脸,先睡好不好。”
眼泪从梁祝眼眶中滚落,打在他脸上,陆子彬似无所觉,梁祝却惊醒了一般要去慌乱去擦掉他脸上的水痕。
一抬手,手指尖还捏在陆子彬那里,毛衣也跟着晃荡。
她原本快出窍的灵魂就这么给定了回来,神思逐渐收拢,梁祝嘴唇颤抖着胡乱解释:“我是,是触景生情,我都好多年没见过杨阿姨了,就没控制住,对,对不起啊......”
陆子彬安静道:“恩,没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我太想他们了……我以前就,就特别喜欢你爸爸妈妈.....”她手足无措,“我太多愁善感了,不应该,不应该啊……”
“恩,他们也很想你,也很喜欢你,走的时候还让我请你来家里做客。”陆子彬道,“梁祝,深呼吸,不用急,深呼吸---来,看着我。”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喉道里犹如塞了异物,张大嘴拼命呼吸,却依旧快窒息。
一时间,梁祝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要不要就这么把一切全部说出来,什么也不要再管,把一切负担都丢下,踩着他人的爱意上岸。
怎样都好,她已背负这重压太久,脊背在一次次压垮后重塑,多少个绝望的夜里,她躲在冰冷角落,都恨不得一死了之。
但多少个夜里,她都会想到,自己并非始终孤独一人,遥远的城市,有她珍贵的男孩在阳光下成长。
那是她短短一生最喜欢的人。
她多想再见陆子彬一眼。
因此,即便无穷尽的折辱衍生出的恨意锥心刺骨,她也咬牙忍耐,就算要她也变成一坨臭气熏天的垃圾,她也在所不惜。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要考上一流大学,只要让她从那个人严密的蜘蛛网中迈出去这一步,她就有机会把自己,也把自己所爱的人从牢笼里解放,获得真正的自由。
事已至此,她无路可退。
她肩上的重负,终究只能由她一力承担。
良久,梁祝伸手拂去陆子彬脸上那滴泪,指尖在他眼睑上扫过,比羽毛还要温柔。她道:“我没事,不用担心。”语气无奈又伤感,“这次我失态了。”
陆子彬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想到什么难过的事了吗?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到了一点点以前的事。”梁祝道,“不过都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想起来会有些难受而已。”
我满口谎言,欺骗了你无数次。
梁祝于泪光中绽开笑颜:“陆子彬,不要把我这么丢脸的一面告诉别人啊。”
可我绝不后悔让你远离我所处的深渊。
她力道温柔又固执地挣开他的手,沉默着回了房,脚步踏得很稳,消瘦许多的背影也不见摇晃。陆子彬不敢拦她,只好远远目送,看着她拽着甜蜜蜜的巧克力与滑稽可笑的毛衣,轻轻一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