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镇定下来，安分地等待庄赋教我说话。只见他收起轻浮，做出一番道貌岸然的样子，真像个尊贵主人一般，准备接受我的拜认。
我心中偷笑，脸上却作出一副归顺本主的神情。
他站在我一尺开外，对我的表情很满意，于是便开始一本正经地教导起我：“我现在就教你学说人话，你能发些什么声呢？”
我高鸣低吟呜呜呼呼了几下，把这些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言语甩与他调（tiao）教。
面对我的嚎叫，他面不改色，轻轻说了句：“不错，你这几句发声，力道都用在舌尖，这正是本邦语音的第一要义。”
见他毫无贬责之意，我也就恭敬地听着，只听他清清嗓子，顺势往下讲到：“这第一个字嘛，念——主。”他把这个字音拖得长长的，说完后叫我试着模仿。
正事我我不敢马虎，认认真真地学着发音，但嘴里的气却总不能控制到精准念出一个字来。
庄赋在旁边听得仔细，我也努力地出声，几次之后，他终于开口将我打断。
“你气息太重，出声太长。我们说的话一字一音，费不了多大力气。”
“可我感觉你们说话气息深长，甚至还能滔滔不绝。”我对他的教学质疑道。
“我们说话时，再快在长，都是一字一句连接成的，就像是小雨滴，要积累够了才能激起满世哗然的声响。你听那雨声，时疾时缓，疏密有致，洒落清响，均匀流淌。就跟我们说话一样。”庄赋讲解道。
他用雨水，把说话比喻得疏宕晓畅，这倒很让我很是喜欢。我于是听从指引，稳住气息，再次尝试，然而，那嘟嘟的气息就在我舌尖绕来绕去，散而不聚，却始终不成正音。
庄赋眉头紧皱，让我有些紧张，我正在担心他会骂我，却听到他念出一句口诀来：“欲说‘主’字，收口翘舌，吐气微呼。”
我依法在短气呼出时稍收唇舌，让声音微微呼出，此时我耳中传来清彻明晰的一声“主”字。
我听得一愣，呆呆地望向庄赋，只见他眼中欢喜炽盛，连连赞我聪明。我一阵狂喜，就要朝他身上扑去，刚一张臂，忽递想起自己已是女身，忙地垂手退步，只想着赶快再把那个“人”字也学会。
不肖等待，庄赋又念出一句口诀：“要作‘人’声，舌侧抵齿，喉中发声。”
我再依他教法去试，又稳稳道出一个“人”字。
此声一出，我俩便知道赌局已胜券在握，于是四目相接，欢喜而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
现在，只要我连说两字，就不必担心被那方相领去了！
但我转而又想——赢了方相，以后这屋中就会多出一只狐狸，还是修炼成精的那种，这对我的命运而言，简直又是一桩悬案。
我看着因教导得当而功成心安的庄赋，他那爽朗可亲的面容，让我在欢喜之中，竟然生出一些怅惘来。
庄赋此人，欢谑成性，最易女妖精上手，只怕在那白狐来了之后，整日都会与他嬉笑打闹，到那时，他岂能像现在这样对我耐心，花时间陪我说话。
想到此，我少不得将那些和他斗气的念头都消了，只盼着能在这些天里，与他好好相处，挣得几分薄情，以免寒冬深处，寂寞于他人的言笑之中。
我于是暗暗将刚才那“主人”二字的发声技巧演练，当有把握时，便倾眸惬望庄赋，等待彼此眼神相应后，便恭谨体态，款款颔额拱手，端妍地低下身姿，罄心尽礼，归顺调服。
心中念道：“我本是山中泛泛之狐，感天地之气而生成此命，所得一切皆非我有，万不敢私自篡窃。今岁秋时，身已悬危，幸有神女驻命，留存生机，藉此机缘，又遇善者训教，得转人身。此中所历，如有天意，我今随顺感召，记认主家，令心中有所稽仰，遵命修行，望能与君相随，互参冥杳，念如是，愿与眼前人，共盟此誓。”
心中诵毕，意念诚笃，躬身礼拜，由肺腑至唇间静静道出“主人”二字。
庄赋轻轻回了声：“愿你一生终有归宿。”
我抬起头来望向庄赋，也许是因为默诵的时间太长，他沉静在等待中的眼神邃美如缓流于天河尽头的潺潺泉光，我凝望不避，刹那间仿佛又侍立在石像壇前。直到星河幻灭，宇宙坍塌……
世间万物都在庄赋的身影旁渐渐模糊，我若梦若迷，只觉眼前，唯有他最真实。
“看来你我暂时不会分开了，”
庄赋听见我念出“主人”二字，便知数日后胜负已成定局，心情豁然开朗，说话声音也显得舒畅。
我点点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庄赋笑着问我道：“我现在也不能再叫你狐狸了，你可想好名字了呢？”
我听说人名中是有许多寓意或纪念的。
以前山中狐友只是随口相呼，说起来都不算名字。我遂在心里回答他：“没有呢，我想取个音韵优美，寓意吉祥的名字，一时又想不出来。”
“也不必勉强去想，其实你以前倒是题过两个字的！用它们来作名字倒也合适。”说罢，庄赋起身上前，推开半掩的屋门。在一片祥光中回首对我说道：“走，咱们去看看你题的字。”
我才学会说话，大字不识一个，哪能题字呢？
正错愕间，庄赋不容我回忆，只管拉着我和他一同进了内屋，走到最里面匮椟前，他踮起脚来，抽出一格屉子，横在我们中间。我看到里面明黄锦缎中衬着个小木盒，视其大小，玲珑可托于掌中。
此物似有年月，木盒上的漆光，浮艳已褪，但盒上图纹，貌尤鲜活，稍一放置，便能闻到古雅香氛，可知此物，盈盈自卧于芬芳，终不涉世，乃至于气息和缓圆融，一朝逢人，素馨悠远而来。
如此精妙尊贵，显得屋里屋外的清拙质朴都大有深意了。
庄赋将那盒子拿出，我备足十二分的精神等待宝盒打开的刹那，看其中有什么题字能为我命名。
但见他一手拿着宝贝盒子，另一只手又伸进抽屉里，扯出一张垫在下面的纸，还未展开，已见上面写满了文字。
我心中幻想一阵灰飞烟灭，原来我的名号与那宝物无关，只不过是写在垫底的宣纸上。
庄赋把宣纸递到我面前，目光烁烁地说。“还记得这个吗？你自己打开看。”
我推回抽屉，冷淡地接过宣纸，然后在他充悦的眼神中，将这张纸逐层摊开……
我那时虽不认得字，但当墨色随纸舒开，古旧长卷上，顿开一副旷达气象，如见行云流水，如看云卷云舒。
我悉心将字迹逐个看过，全篇笔墨虽然只有一种苍苍玄黑，但随着笔锋变幻于刚直迤逦之间，观者便有如行走于泼墨山水之境，曲径通幽，树荫深泉，林涧中，若有风，动又止，灵气佻脱，浮香满怀。
我捧着字迹的手因此变得格外恭敬，像是仙家云书在我怀中，升起我满心敬畏。
只可惜，这卷字，通篇看去，虽写得风致飘逸，却有两个墨团如莽憨顽石般兀立其中，坏了通篇的□□。
“看吧，那两个大墨团就是你题的字。”庄赋垂眼瞅着卷中污渍，笑对我说。
“我什么时候弄脏过你的字迹？”我认真的问他。
“呵呵，如今你正好狡辩，待你日后变回狐狸，把瓜子往上一比，还不立马招认？”庄赋瞥了一眼墨团，打趣我道。
我猛地想起来，那天我夜访庄赋，从窗户跳落桌上，只觉脚下不稳，原来是踩到了宣纸上面。
本来只是心疼自己摔了个吃土，哪知还毁了庄赋他一番心血，不免忏愧低头。
庄赋见状，凑过身来，拉着我的手问道：“你自己用爪子摁下去的字，算不算你亲题的？”
我微微挪身，只觉他没这么容易放过我，看着那黑漆漆的墨团，无奈回答道：“算……算是我题的，但这两块墨迹还能称字吗？怎么可以拿来命名，难不成直接取其形象，唤作“黑黑”？”
他一听，似被我这名号逗乐，复又笑话我道：“亏你还是个有心修仙的！要是喊出‘黑黑大神’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名号，普天之下，谁敢信你。还不如叫做旺财！世人必定争相供奉！”说罢他又是一笑，看着那墨团说：“不过这名字倒也欢快，一喊一个乐，黑黑嘿嘿。”
“还是别叫黑黑吧，不然总是招人戏弄。”我掩面羞愧，复又疑惑道：“但这两个字，已是黑乎乎的，什么也辨不出来，怎么用它来命名呢？”
“别说两个字，这通篇都出自我手，随你涂掉多少字我都能记得！”庄赋自信满满。
“这么厉害？”我有些不信，眉眼一转，迎面问道：“那你再写幅一模一样的出来！行吗？”
只见他粲然一笑，打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张宣纸来，阔步走到桌前，研墨坐下，铺纸提笔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