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即是赌局决胜前夕。虽然我二人已是成竹在胸，但以庄赋对待正事的严谨，自然不免与我再演练一番。
那“主人”二字我已能换变声调长呼短唤了，言语必不会出差，怕只怕，那方相强取豪夺，或是巧言变化，反把我们给套了进去。
所以，为防此患，依庄赋之意，我方局势全部由他主导，因我涉世未深，不应过多表露，只需远远站着，如若是方相对我逼问，我也要如世间女子一般，端出小姐姿态，傲然将他漠视。
我二人算计清楚，决定早睡早起。
但临敌前夜，我还是有些难以入眠，倒不是心系胜负，只是想起方相身边那只神色莫测的白狐，若是将它赢了回来，家中光景必然有变。
我当日信口那句“她人相美丽”，也不知会不会一语成谶，但想起方相那种说不出，却吸引人的风度，想必他□□出来的狐狸，神采亦是风流惹眼。
想到此，我不禁掰着指头盘算，再过三两天，庄家赢的效力一过，我就要被打回原形了，若是那狐妖真生个千娇百媚，又练得仪态万千，如此常留家中，日夜与庄赋相见，那真是风流遇上了俊俏，艳煞旁人无限。
到那时，可想我今日的风光难有，算不准还能留在他身旁剩几天。
我于是悲哀地往窗外看去，寒夜使我心中越发凄然，即有四句悲鸣呼喊而出：才向山中别过，庄户亦非吾家，门外寒风将刹，此去全是天涯。
想来想去，若那白狐也一同住下了，我虽沦落荒凉，但到底还是要先挨过一冬，万事以保全性命为重，而眼中将要遭遇的那些光煞，全当是砥砺心志了！哀然至此已不愿深思，我强合双眼，数漏而眠。
昏昏一夜，至破晓，我倚枕拥衾而坐，比庄赋起得早些。
因着困倦恍惚，我行到屋中摸索倒弄，不时发出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少顷，庄赋也走来屋中，我见他眼底色深，想必这一宿，他也没能安歇，我便从疲困中迎上一个微笑：“主人昨日也是难以安寝么？阿童见您脸上略显一丝疲惫，容光也不比往日鲜亮，可需得再稍躺一会儿？”
他听了噗嗤一笑，精神许多：“主人见你这几日说话的长进迅猛。颇感欣慰，不知你是否偷偷演练着，想要惊煞方相？”
我含笑摇头，心想那方相值得我花多少功夫呢？
只听得庄赋又说：“那人我们不甚了解，还需多加提防，你晚上见了他，多少伶俐都话都得给我忍下，不然往后你就得和他朝夕长谈了。”
我接连点头，抱拳回道：“谨遵教诲！”
这满心的担忧在我二人嬉笑中减缓不少，到底几个时辰后，数日后，这屋中会变作什么光景，我想着仍是坐立难安。
庄赋修整完毕后，把我叫去他屋中，我看见案上放着一件绯色绒缎锦披斗篷，绣面上置着一个木头雕的钗子，钗头竟是个狐狸模样，瞳中还精巧的点上两滴露水般的翠石，我看得十分喜欢，不禁把它拈在指尖，反复赏看。
“是你做的？莫不是送给我的？”我欢喜问道。
“自然是我做的，当然是给你的，不然拿去给那方相随礼吗？”庄赋利索地回答了我。
我收了这个礼物，心里那些忧愁沮丧，也都不再压得我头疼，霎时精神百倍，只管拿着钗子，爱不释手地赏看，直到他催了几次后，我才对着镜子仔细梳头……
当我把发髻调弄到最好时，庄赋便凑到镜边来，对我夸赞道：“不错，小童儿收拾得人模人样，定是怕方相说把你说成邋遢鬼，非要逼我们服输对吧？”
“我还真怕他是个睁眼瞎。”我对着镜中人得意一笑。
“哟，已有些得瑟了。”庄赋照我肩头一拍：“可晓得，美而不自知者，其美更甚。”
“不大明白。”我笑笑：“主人可有指教？”
“放下镜子吧，”庄赋伸个懒腰：，朝窗外一看：“咱们该动身了。”
我照照镜子，默默祝福了自己，然后便跟着庄赋，走出门去……
我们前后相随，守时赴约，一路上话也没说几句，但越是临到跟前，越是思量在心。
算不清走了多久，脚下的细石小路，渐变成杂草荒径，我们摸索着走进入傍山幽涧，叠嶂之中，常是天光晦暗，故而草木皆生得低垂，树叶茎枝扫人颜面，我们沿着随水边行走，只觉足下道路幽长，清风夹带寒气，再走了不过一里，我便冷得裹紧了斗篷，行动也满了许多。庄赋见状，走到我身前，挡去大半寒风，我有些自愧，他却淡然说道：“总是要临风前行，随便帮你遮些，这风倒也更值得吹。”
我听得心中发甜，便也不那么冷了，脚下更走得利索起来，想着早点过去，也免得路上风寒。
如此行走，不多久，就到了约定的地方，我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住不动，庄赋则向旁边的茂林中走去。
临阵之际，我本来是有些惮虑的。但因这地界实在幽寂得逼人，我竟盼着那方相早些到来，好快点见证我与庄赋的关系。
想到此，我放眼向茂林中看去。只见庄赋正在四处打望，我本以为他是在寻找方相的踪影，但他在林中，将一颗大树摇了几下后便走了回来，然后又蹲水边，看淙淙流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流水可爱，我在等待之中，听着泉泠解燥……
远处平静的风声中，渐渐生出了些杂音来。那轻快矫捷的步伐，必是方相无疑。
庄赋从水边起身，跨步到我身边，与我一同向出声处望去——那方相围在一群杂色狐狸中间，脚步倒也轻快无惧，摆动着一身鹧鸪长披，像一只秃鹫，离我们越来越近。
百米开外，他忽然停下脚步，掩不住诧异地看向我来。
呵呵，想必他是看见我这人儿模样了。
我趁势傲然起身，婷婷袅袅地靠近庄赋身边，别过脸去，用个微仰的下巴来迎接方相。
那方相见此情景，走得便不如刚才那么意气风发了，只见他放缓了脚步，落在一堆狐狸后边，想必是在脑中寻翻找那万万没想到的下下计策。
博弈双方，面面相觑，庄赋与他相互点头施礼。
方相暗暗打量了我几下，深锁眉头，开口问道：“公子可要跟我介绍下身边这位姑娘？”
说着方相就向我凑近。
庄赋借步挡在我面前，巍然说道：“稍后先生看过她那项上红绳，就能明辨了她的身份了，可我却不见你拿来作赌的白狐。若是先生自负必胜，在下不恭，扫了您的颜面，但是既然赌注未到，就请先生折返回去吧，此事我就当全未发生罢了。”
“呵，你大可不必疑心我起的誓，你且向我身后林中看去，那草丛中露白的地方，便是你我约定的赌注。”方相稳住底气，语气中仍夹带一丝骄狂。
庄赋将头一扬，朝方相后边望去，悠然朗呼道：“狐姑娘，起身作个揖可好？”
对面草丛应声窸窣，只见一个雪白狐狸脑袋露出草穗，面容一派正经严肃。
庄赋见了，不免谑弄方相：“你也忒不知情，草堆中寒霜积露，蹲在那儿多么难受，狐媚之类的灵兽挨了这份苦可是要积怨的啊。”
此话让那方相脸上很是不悦，只听他怔怔回道：“你只晓得狐狸媚相，却不了解她们的本事。”
庄赋冷冷一笑：“我先不跟你说这些，按理，作赌该要先把赌资压到台上。那将那狐狸栓那么远，是打算输了好跑吗？”
那方相怒目辩驳，说了些远近距离无关紧要之类的话，庄赋具是不答，只是拉着我远离方相，找了石块歇下，意淡神闲地听他狡辩，那方相解说无奈，只有折回草丛，把白狐牵来，按庄赋的指示。拴在茂林中，那棵稳稳扎根的树干上。
方相把绳索套牢后，转身看着我们，厉声说道：“那日作赌之时，你答应要她以血肉之躯，用口唇呼话。若我查出你们幻化佯装，此局就算是你输了！”
“好好好。我们由你验证，但姑娘家说话细弱，你且过来，好好听着。”庄赋对他招手。方相便走来我们面前。
其实我从前在山中早就嚎叫惯了，声音委实不小，只是庄赋既然这么说了，我便只好故作斯文，含笑转眸，望向庄赋，随泉水滴答之音，轻轻唤了声：“主人。”
言毕，我二人同时回首，笑看方相。
只见他惊中带怒，拧着眉毛，又开始算计起来：“从幻象中弄些声响出来极是容易，而我们约定的是血肉之躯，你如何证明，这位姑娘此身非幻？”
我正想伸出脚来，踩实一段影子，让他看这实实在在身板并不是魂魄变幻的。
但庄赋却抢在我前面，将白眼一翻，冷言说道：“先生，你我还是少兜圈子多说实话，那日你系他脖子上的是一根灼火水鬼弦吧，若我们使得半点幻法，这绳索必然损毁，你自去查验一番，便可知这位姑娘身貌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