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拂晓,咱家沾露而起。
屋门外,芷鉴神貌清亮,望着挂在栏杆上的鸟笼,抬手向里面添食。
我忙地摇尾上前,呼哧呼哧地围着他打转。
芷鉴含笑不语,慢悠悠地将笼布撩起,敞开竹笼四面,对着里面的画眉鸟溜了声口哨。
那鸟儿闻声扑翅唱和,庭院就在这一阵翠鸣中苏醒。
芷鉴走到檐下,举着双手将鸟笼挂稳,复对我说道:“你细看着它,好将它的身形模仿,等你能够翼出双胛,就可以在殿中自由飞行了。”
我连连称是,用敬仰的目光将师父送出院外后,急忙跑回到鸟笼旁边。
此刻,我从下仰望着笼子,只能看见鸟儿的一双麦秆长腿,一顶尖嘴黄喙,和它随着啼叫洪胀起来的,长满绒毛的胸腔,这些都是我要模仿的对象!
我的腿一时瘦不下来,嘴也不能尖成它那样,胸上的绒毛也没它那么细腻光泽,所以,此时此刻,我还不能变成飞鸟,但根据过往经验,我已经可以变幻出它亲戚——走地鸡的样子,此物虽长得粗苯了些,可那身貌架势与飞鸟还是有些许相同之处的。
我在清晨中回忆着它们的样子,准备施展变幻,于是挺起胸膛,纳气满腔,随喷薄引颈嚎啕:“嗷呜……”
“童童,你不要吓鸟!”身后突然传来行修的声音。
我忙地转回身去,只见行修正抱着食盆,怒目向我。
“误会误会!”我连忙解释道,正欲说出师父准许我变鸟的事,突然心中生出些戏谑之情,不如瞒着他,等我使得变化后好去逗着他玩,于是改口道:“我看这鸟儿小小身躯,鸣唱起来却如此尖哨,想必它深谙气息运作之道,故我此番特来向它讨教。”
说完,我将满身无辜的白毛抖擞蓬松,像没什么心事般地跳到行修身旁,用渴望的眼神要他先把吃的给我。
行修见状,一边把饭舀下,一边嘟着嘴说道:“鸟儿胆子都小,你这么叫唤,若不是笼子困着它早就吓跑了。”
我吃饭不答,行修想想又道:“未必等到吓跑,恐怕它们见了你老远就飞走了。”
我白眼一翻,吞饭无言,心中想着,等我变化成了飞鸟,必定要拉来一群鸟儿在你头顶打转,再往后,我一会儿化身飞羽,一会儿变回奔狐,让你看得目不暇接,心声赞叹,看你还敢教训我不!
少时,我快要将饭吃完,他蹲下来悄悄问道:“童童,上次我给你算的那一卦灵吗?”
“神准!”我脱口而出:“师兄,六爻这门本事你算是学成了!”
行修被我赞得乐不可支,得意道:“那是!近来我起过几卦,算得人都说准呢!”
“这么厉害!师父可奖赏过你?”我问道。
行修大惊失色,捂嘴惊慌道:“别说别说!师父还不知道呢!”
“噢?为什么不告诉他?徒弟学了本事,师父不该正该高兴吗?”我问。
行修掳着嘴,头一歪:“师父还不许我算这个,依他的教法,我得先把卦爻背会了,再把行生演化用熟了才可以摇动卦签。”
我听了,淡淡回道:“论学艺,也该是这样一步一步的来,那些卦爻口诀你还不记得吗?”
“唉,”他抱着装饭的盆说:“那些书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七八本,最少的,撕开来连这盆子都装不下!我自己虽然背过了,但是师父一问,我脑子就乱,回答的时候全混在一起了!”他愈说愈觉委屈,低头眨着眼睛去看自己的手指头:“都三四年了,为了背那些东西,我手指头都抄出茧啦!可是师傅还只是让我记这些,再往上一点都不肯教我。”
我打量了他的小手,只见十根指头仍是细嫩,估计小小孩童心中憋气,需要安慰,才说得如此厉害,于是我也就顺着他的心思说道:“师父也太过刻板了,像齐师兄这样天资,怎能像教那些庸才一般,用些毫不变通的学法!”
行修听了欣慰地点头,转瞬之间,却又嘿嘿笑了起来:“师父不教庸才的,能被他选入门下的必然资质非凡呢!”
我看他嘴上谦虚,脸上却是得意得没边了,忽而想起那日他答应为辛昭算一卦,也不是个什么结果,便打听道:“师兄你如此厉害,近日必定还算准了不少事情吧!”
行修抬眼想想,自信地说:“大家掉了东西的都来问我,多数都被算出来了!”
我又问:“那寻人的还只有我一个咯?”
行修回道:“还有一个人,不只过她是寻姐妹的,卦象出来了,但还没见着应验。”
“为什么?”我问。
“她是宫中之人,虽得了方位,也没法子去找嘛,所以暂且不算她了。”行修说。
我想这人便是辛昭了,只怕她让行修找的人就是秦倾,于是追问道:“她得了个什么卦呢?”
行修神秘一笑,说:“别人起的卦哪能告诉你呢?我还要帮忙给皇后娘娘的仪典准备东西呢,你就乖乖呆在这吧。”
说罢,小屁孩扬长而去。
我看行修的背影渐渐消失,心想这齐师兄小小年纪就如此膨胀,幸好拜在吾师芷鉴的门下,终归会把他收拾一番。
不过也幸好他私下替我起了一卦,才使我凑巧遇到了刘君扬。
提起君扬我不禁又有些向往,扬起头来呜呼叫着,吓得笼中小鸟振翅欲飞。
鸟儿张开的翅膀的风采映入我的眼中,那翱翔的姿态霎时浮现我的脑海,我登时发奋!若能高飞,我便能俯瞰刘君扬行径,也好遣解开这相思之苦。
想至此,我打起精神,专心望着它,誓要将它效仿。
过了两天,我觉得始终站在它肚皮下面,望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就爬到屋畔绿树上,找了根高枝抱着,从上观察它的身形,以便甄别它与走地鸡的不同。
笼中小鸟身形体格均匀,线条流畅,展翅时羽翼缜密,无有蓬蒿,脸盘虽小,但眉目欣长,纵使身在笼中,仍是不改气宇,啼鸣之时,昂然向天。
画眉这种小鸟,身材紧实,真不是蓄膘养肉的杂毛鸡可以比的。我瞅着它,暗暗想到。
但它毕竟身受拘束,心情紧张,每每看见我在瞅它,就以为我这个馋嘴狐狸想要吃它,吓得在笼中一阵惊慌,不住振羽翻腾,想要冲破牢笼,振翅翱翔。
我对它这担惊受怕的模样越看越爱,故意在树杈上倾身向前,作势欲扑。
随着我身体的移动,树干低垂,纤枝乱颤,漫天翠叶,响声簌簌,震荡之声有如百鸟穿林,竟让我脊骨轻震,意欲腾飞。
“快下来,你这粗苯的身子趴在那,迟早要压塌了树枝!”师父声音从树下传来。
我忽地受到一声呵斥,登时生出一股怒而惊飞的气势!
我对着面前同样惊诧的鸟儿,展开双臂,心吼一声“来吧!”随即双腿点住枝条一蹬,腾身跃起,荡向它去……
笼中画眉见状惊叫,双翅扑朔,褐羽耸立,我错开它的笼宇,扑入风中,仰面眯眼,以免落地时脸先着地。
但几刹过后,我竟飘然远去,只觉得前方风动甚畅,试开眼,景致飞旋,转头看,身后一展翎羽,从我背脊上延伸开去,一只狐仙画眉,正与那笼中小鸟比翼而过。
我霎时明白自己变化成功,忙地扩胸至极,飞旋环绕在鸟笼旁边,那密密的栅栏晃动着,把世界割成碎片,我双眼发晕,扑腾着翅膀想要远离,但却无奈地坠地……
檐下的荫凉里,石阶在我的眼中巨大无比,风卷起叶子,枯萎的脉络清晰无比,碎叶沙沙作响,爽快地随风而逝……
我感到脊背上充满了蓬勃的力量,张扬地向空中扇动。
但任随我怎么猛烈扑翅,疾欲奔升,离地却始终不过一尺。
“变作鸟儿,学作鸡飞。”师父的声音从后传来,我转过身去,他淡淡笑着,虽然言语戏谑,但脸上却没有一点嫌弃,像是看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孩子。
芷鉴走过来,弯腰把手背贴在地上,我会意跳了上去,趾爪扣住他的手指。
他缓缓抬手,我险些没能站稳,喳喳惊叫两声,只怪这小鸟瘦脚果然不如肥厚鸡爪稳当,但看芷鉴掌心平整如地,正好能容我在其中点跳轻舞,便也喜欢上了此身的灵巧轻便。
芷鉴把手贴近肩头,我顺着他的指示,扑到肩膀上站着去了,他缓步走着,微微有些晃动,我站立不住,只得挪在他颈边,曲下腿骨,将腹部贴在他衣襟上。
在这里,我抬头便是他微红的耳垂,一些碎发浮在我身边,而他的脖子更是有柔又暖。
鸟儿竟有如此大的福分,能停留在这么温暖而美好的地方!我忍不住感叹。
少时,他停住步伐,取下鸟笼,那只画眉在芷鉴的诱导下,安静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做,突然变得威风凛然,一本正经。
芷鉴略偏过头,低声向我说道“看仔细了。”
我望着他,他将笼门打开,鸟儿对着笼门把头一低,从横杆上一跃而出,排翅起翮,飞出檐下,径投入翠树新枝上去,瞬息过后,它身子已在空中,不断地转身晃头,像是来到梦境那么不知所措……
它时不时低头回望我们,传来阵阵清啼,直到唱完最后一个音节,终于果断挥开双羽,将身影投入青空,只留下被翅膀拍过的树梢依然还在颤抖。
芷鉴放出鸟儿后,将我接回手心,我正在发呆,只听他一声令下:“还不快追!”
说着,扬手将我向空中一抛,我借势扑入云中,双翼敞开之时,轻风就从我肋下涌过,我扇动他们如同覆浪,倏尔间游向云霄。
我比风飞得还快,景色转瞬即逝,芷鉴和宫苑都越来越远,我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眼界更为可赏,我遨视宫宇,发现这里的一切竟可以如此安然静默,没有人群表情,风声里也没有语言。
我拍着翅膀,想起以前走到辽远的旷野上,看见苍鹰在云彩中飞翔,他们那数倍于我的身躯,轻盈地盘旋着,在空中飘若无物,不知何时,那凛冽的羽毛就变成了天空的颜色。
皇城的天空明亮却幽寂,我从没看过有苍鹰往来。
如果此刻能遇见它们,也许我就会变成他们那样,并随之飞往一个隐秘的世界。
但今天,我还没飞出宫闱就累了。
我盘桓过整个环昱宫后,垂落在奉常殿脊顶的鎏金立饰宝瓶口上,以鸣叫抒发我酣畅的心情。
芷鉴闻声,仰面朝屋檐上看了看,或许也笑了笑,然后便朝正殿的方向走去,如常地履行他国相大人的职责。
而在不远处,我鸣叫之声所覆盖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地向殿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