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善从书架上找了本《史典》，翻到“上古五帝之颛顼”，在附录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古帝颛顼血脉传至第六代，有孙为舜；外孙大费。舜之后裔姓姚。大费无父，为玄鸟陨卵于其母女修，感而生之。大费为舜主畜牧，得赐赢姓。……至春秋时期，五霸之一有秦穆公赢任好……其庶子缪姓。
这是史上那玄鸟第一次追妻留下的痕迹。冥冥中，早在那时，缪正东与姚亿绯的纠葛便已经在司命的薄子上埋下伏笔了么？
他微微垂眸，投向书页的视线穿透重重时光，回到了上一世八极神鸟渡劫失败，返回天界之后的第200个年头。
彼时他从混沌之极钻出壳，破碎的躯体复原如初，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总归是可以行动自如了，遂震动八翼，引颈清鸣。
不期然的，竟传来另一只鸟的嘹亮和鸣之声。那声音似远似近，充满生机和活力。他举目望去，一只全身乌亮，头顶羽冠，尾羽蓬松飘逸的四足鸟儿双翼展动，眨眼飞落到不远的星云之上。
“你怎么有那么多只脚？”他身子一晃，变成一个白衣少年的模样，侧了头问那只四足鸟。
那鸟儿也摇身一变，化身为一个黑衣少年，微微皱了眉心反问他，“那你怎么有那么多只翅膀？”
“翅膀多了飞得更快。一只鸟，要再多的脚，有什么用？”他不服气道。他这个观点，如果毕方在，必定非常赞同。人毕方为了省事，就留了一只脚不是。
没想到那黑衣少年听了，竟是垂下头，半晌无语。
“喂，我随口一说的。你别当真。”他刚出壳，心情正好，不介意放低姿态找个人聊天。毕竟，能跟他自在聊天的神也真不多。
虽然他管理的诸天没这号神仙，也没听说谁家有这么一只鸟儿。这四足鸟一眼看去法力不低，比他那三足乌部下只强不弱，应该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没。你说得对。我这是畸形。”黑衣少年的嗓音里透着伤痛，“所以这辈子是娶不到老婆了。”
“不是吧。这跟娶老婆有什么关系？”他哑然。早期的天神什么造型的没有。只要想娶，也没见谁娶不到。
“我已经追了她两世，都失败了。”黑衣少年眼神落寞，幽幽叹了口气。
他忍不住上下又打量这黑衣少年一番。其实这四足鸟的人形还是很不错的。高高瘦瘦，长相斯文，面色沉静。不开口说话，根本暴露不出他二缺的弱点。
二缺也不是什么大病，谁少时没二过。自己经历两世，千千亿万年的漫长打磨，才逐渐学得不那么二了。遑论这明显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毛头小子？
“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他忍着笑问。
“三岁。”少年淡然道。
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默了好一会儿。
同为超越凡俗的鸟类，他知道大多数他们这样的存在甫一出生便具备一定神力，几年之后便能适应世界独立生活，所以童年短暂，几乎一眨眼便是少年了。这样的经历导致他们中有很多心理成长跟不上，未经风霜之前，一个个看着个头不小其实内心幼稚得很。
才三岁。从身体上一只鸟一岁就成熟了。尤其是天界的一年相当漫长。但从心理上，怕是还早得很。当然，如果是那位的儿子，三岁，按照天界的标准已经比自己还要年长。但听得出来，这位是家里的宝贝，阅历很少，除了关于女人的烦恼，估计也没别的挫折了。所以，心理上这位黑衣少年离长大怕是还很远。
“你年岁不大，想不到还是个有故事的神。”他在一块星石上坐下来，拍了拍身侧，“要不要一起坐会儿？我有好酒，你给我说说你的故事。”说着他从自己的空间里拿出一壶酒，又掏出两只玉杯。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飞身过来。接过酒杯的少年低头啜了一大口，刚咽下去便连声呛咳起来，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脸上涌起一波波红晕，满头黑发火焰一般腾地从头顶倒飞上去，后背还嘭地打开来一对巨大黑翼，看得他目瞪口呆。
他将酒壶放到石头上，试着拍了拍少年剧烈颤动的肩膀，“你没事吧？”
“你这是辣椒油还是酒？怎么一进喉咙就化成了火焰啊。”黑衣少年将空着的左手抚到颈项处，嗓子都有些破音了。
“这是扶桑树果实酿造的琼浆啊。”为了保险起见，开口前他还又喝了一口确认，才郑重道，“你以前没喝过？”看样子这少年本就是火属性为主，扶桑之果再烈也奈何不了他才对。
“扶桑果，那东西能酿酒？”少年又咳嗽了阵子，哑着嗓子问。
“不然呢？你平时都喝什么？”佳善虚心请教。
“糯米红糖酿造的酒啊。”少年回答，“我爹说酒里面最好的就是女儿红了。等我结婚就可以喝。”
他很努力地忍住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少年解释下去了。人类的酒，那对神仙来说太温和了吧？他历劫时在人间也喝过，但那是以人类身体感受，还有些效果。当然据他了解黄酒应该是人类酒中度数偏低的了。这少年的家长莫不是跟耶和华学的，将儿子养得如此纯白，一个神仙竟然不会喝酒，以至于让他有了种正在带坏别家乖小孩的罪恶感。
佳善默默从空间里拿出些玄冰加到壶里，又给少年杯子里加了好几块，“你这下试试？”
少年这次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眨巴了一下眼，“嗯，这次好多了。不那么辣了。”
深渊底部的万年玄冰，自将酒的烈性压制了好些。
“竟然还有些甜。”少年砸吧了一下嘴，眸中有几分小欣喜，嗓子也不那么哑了。
佳善笑笑，“那就好。”
两个人望着茫茫混沌，无垠宇宙，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起来。
“我爹说，只要我娶了媳妇，他就放我自由，以后我什么事他都不管了。”几杯酒下肚，黑衣少年面色平淡，语气却颇为苦涩，“本来我以为这是多简单的一个条件。可是，自从我看上那个姑娘，才发现，这事原来比登天还难。”
“你都怎么追她的？”他好奇。对于这种事，他是没经验的。哦，上一世他身边不缺女人。但是那根本不是他主动追来的。
“听说，追女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她为你生孩子。”
黑衣少年此言一出，他噗地喷了。“不是吧。你这也太直接了。”他颇古怪地看了看黑衣少年，“所以呢，你连着两次都是直接让她为你生孩子了？”
“是。没想到她孩子是生了，就是看见我便跑，更别说嫁给我了。”黑衣少年冷着脸，灌了一大口酒。
“你……我看，大约你俩没缘分。你还是放弃吧。”他劝。
怎么追一个女人，他确实没有发言权。不过没吃过猪肉他也看过猪走路，总感觉这哥们儿的方法有点儿问题。
但是，女人最在乎的不是孩子吗？所以这人的理论也不能说不对。
“那怎么行？不过……她的确是比上一次还要讨厌我了。”黑衣少年空白着小眼神儿，灌了杯酒，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强横的宇宙之风掠过来，将无数星子吹得明灭闪动，破碎的星石在星河深处玲琅作响，两人的衣袍和鬓发在这些细碎微响中猎猎翻舞。
他掠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银发，想了想，“我觉得吧，既然她两次都不同意，你短时间内就别再去打扰她了。至少得晾她一段时间，等她对你的讨厌差不多淡了，你再试试。”说话间，他已经听到昊天和众神在南天门的呼唤之声。这群神仙掐好了时间，知道自己今日出关，估计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饮尽杯中酒，顿了顿，从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递过去，“喏，这个是我未来之翼上的羽毛。你将法力注入羽毛，设定一个时间，比如是2000年后还是3000年后，然后想着那姑娘的样子，就能穿越到未来那个时间点与她相见。去试试吧。”
说着他拂衣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黑衣少年平静的面色轰然崩坏，眉飞色舞地拿着羽毛左看右看，抬眼见他一步跨出丈许，才反应过来，“喂，怎么说走就走了？”
“没办法。我200多年没上班了，不定积压了多少公文呢。”他远远回答，又迈出一步，跨过一个小行星带。
那帮家伙肯放他200年的假，已经很给面子了。没听见眼下在南天门叫得狼嚎一般么。拼爹的世界，没办法呀。你看这位黑袍兄弟，整天只要想着怎么娶老婆就可以了。还不是因为人家有个超乎天地的爹。说到不在他管辖范围的存在，也没几个，他对这个黑衣少年的家世已经有了猜测。
“哎，等等！一根怕是不够，再多给我几根！”身后呼地一声，那少年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未来之翼，结果他正往前迈步，两相较力之下又一根羽毛脱落下来。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他被拽得生疼，连忙迅速和那少年拉开距离，沉下脸，“你以为这羽毛可以随便玩儿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会格外消耗法力。你连用两根，仙力差不多就给耗光了。再给你你也没命使了。”他冲那黑衣少年伸出手，“那根给我。仙力耗光，你轻里说会成个废柴，重里说怕会没命。”
“那，谢谢，两根，就两根吧。”黑衣少年咽了口唾沫，握紧羽毛，“我觉得两根保险一点儿。你放心，我法力很强的，轻易死不了。”
他无奈道，“那，你自己当心，别老婆追不到命搭上了。为了安全起见，两次使用的时间尽量隔远一点儿。”大步朝碧落天方向而去。
后面那少年远远在喊，“我是玄鸟陆燊（shēn）。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说起来都是泪。他活了两世，也没谁发个慈悲，送他个名字。孤儿就是这么的惨。
混沌玄鸟，陆压道君独子……
陆压道君乃是超脱大千的独立存在。天界纪年对他是无效的。超越天地的他是以混沌纪年，一个混沌方为一年。所以到目前陆压道君不过十八岁，一枝花的年纪。
他这尚在幼龄的独子，三岁，也就是已经经历了三个混沌。按照天界的标准已经很大，但是按照陆压的纪年方法当然还小得很。难怪陆压道君要跟他讲条件，符合条件了才能独立。
混沌玄鸟两岁长成，便已经开始繁育子嗣，实为众鸟始祖。也就是说，这位大哥有情之前，已经有丰富的性生活。陆压道君要求他先娶妻再立业，大约就是希望玄鸟同学先将自己的感情世界鼓捣清楚。
说来自己200年前渡劫失败之后成了一堆碎肉，三清帮他重塑法身，就差了一口至阳之气。是陆压道君主动赶来送了他一星离火。帮他的儿子追女人，也算是一种报答吧。
……
要是他所料不错的话，这次，已经是那两根羽毛中的最后一根了。上一次应该就是牧族纳摩氏先祖的诞生，这位一根筋的玄鸟又给那女孩来了次“感而受孕”，显然还是没成功将人追到手。多少年过去，那姑娘已经飞升佛国。滞留人间怀孕生子这种经历，说不得会累她下界历劫。待历劫成功，以后能接触到的机会只怕会越来越少。于是相隔不到两百年他又一次跳跃时间，仙力耗尽，只能投胎为人身与下界历劫的心上人相遇，继续他的追妻之路。
冥冥中的牵引，竟让这姑娘与玄鸟先后投胎到了同源的姚缪两家中。
或许，他这次能成功。
不历经红尘，怎能真正理解红尘中人？不真正理解一个人，却怎会对那人生出真正的情爱？
佳善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沉吟。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副思索的表情，正透过某一处不知名虚空中巨大的水镜，映入两位老者眼中。
黑衣老者嘿然一笑，“这小子跟玄鸟陆燊倒是有缘。”
“居然不是你安排的？”白衣老者微讶。
“我哪编排得了陆压的儿子。”黑衣老者一翻白眼儿，旋即恍然道，“你不会以为紫微这些倒霉事儿都是我鼓捣出来的吧？那我可真是冤枉到家了。”
“不是你安排的，那，难道是他？”白衣老者却是若有所思地自语。
“他？”黑衣老者摸了摸胡须，扭脸看着同伴，“你跟我说的是一个人吗？要真是他，这紫微到底跟他什么仇什么怨，给他折腾得这么惨？”
“什么仇什么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这是他亲儿子。”白衣老者站起来往内室走，边走还边不屑地冷哼，“他就是个教育狂，没见过这么折磨孩子的变态。”
“你胡扯吧，真是他儿子？我看那紫微天天念叨自己是孤儿，心里阴影面积都该赶上整个虚空了。”黑衣老者在后面紧跟，“这事儿打死我都不相信。”
白衣老者拉开门，猛的抖了一下，脚步凝滞。黑衣老者好奇地从他肩头往内望去，骤然爆发出一声惨叫，“你个老学究，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舔屎的！”
门内昏暗的光线中，一个黄衣老者戴着副老花镜，正一边往丹炉里倒什么药材一边举着只杯子往自己嘴里灌。听到他这一声嚎骇然回顾，不满道，“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你看看你，正在喝什么？那东西还不如屎干净！”黑衣老者抱着白衣老者的胳膊嗓子都颤了。
黄衣老者垂头一看，恍然道，“哎，刚才走神了。拿错了茶杯。”他将那杯乌漆麻黑的东西放回架子，回身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自语，“我说怎么气味有点儿熏人呢。”
“你就说你喝着了没有吧。”黑衣老者小心翼翼跟着白衣老者进门，警惕地盯着又抄起不知道什么往炉子里倒的黄衣老者。
“或许喝了一点点？我也不知道。“黄衣老者冲他和气地笑，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牙齿。
“我去。你真喝了？！”黑衣老者站住了。
白衣老者脚步也是一顿，“那个可是至秽之物。就算是你，喝了也会损伤元气的。”
“不行了我绝对不能跟这样一个舔屎的共处一室了。我先回去了。”黑衣老者脚下骤然现出一朵金莲，身影倏然模糊。
“哎，等等，这是近日新出来的灵药，你还没……”黄衣老者的话音顿住，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缓缓倒在丹炉旁。
白衣老者挽起袖子，一边俯身检查他的脉象，一边无奈叹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将你分魄。你每日要做的事情本就需要消耗太多心神，如此三心二意的状态，实在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