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阳似乎有些站累了，身体一侧，便靠在了窗户上，背部靠着大一片玻璃，整张轩昂英俊的面孔清晰地暴露出室内暖白的灯光下，勾勒出一寸一寸优雅动人的轮廓，眉是远山，鼻是险峰，就连那唇含着笑的模样都像是秋日里的半黄不绿的叶子，悠悠然挂在树枝上，双色的色泽明明单调，却因为那无可复制的脉络而组合成了瑰丽的画卷，“中心公园项目是北联盟国9区近几年来最大的一个项目——但也是在战时堡垒这个提案通过之后的事情，原本这就是一个单纯的公共工程项目而已，除了要跟阳光世界合作博取名声之外，其实这里面的利润还不至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这里，不然旭跃集团刚刚进军建筑业，也不至于拿这么一个大头来试水，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裴少你回来了。”
裴曦煞有介事地道：“照你这个说法，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会不是时候？这不是赶巧了吗？裴少你这一回来，还真是搅乱了整个北联盟国9区的水啊，其实表面看起来你也做什么不是吗？”江上阳细细地给裴曦算了一下，“除了搞掉一个区税的领导之外，其他事情你是有搀和，但是都不是你主动的不是吗？给刘毅强背黑锅，是因为有人拍卖裴伯伯的扳指，利用舆论把元伍搞进局子里，是因为骇浪组在不择手段给争取中心公园项目的公司搞破坏，后来放话让四大帮别随便惹我，也是因为他们先对旭跃集团动手，又是偷标书又是用死人栽赃陷害的，前几天Demon的绑架事件就更不用说了，走的是刘毅强的绿色通道，抓得是你裴少表示要罩着的人，起因不过是你一时心血来潮说想和我订婚，就搅和得全球的地下世界都躁动了，要是接下来你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正常了，谁让Demon的人动了你的‘心头好’呢？”
裴曦叹了一口气，“是啊，为什么他们就那么喜欢作死呢，我这就是刚回来溜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做，以前的账也没提过要跟他们算，为什么他们就得迫不及待地对我下手？这不是逼着我对故人也下狠心么？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让人非常费解啊～”
裴曦还真的做出了伤脑筋的样子，好像为了这件事特别烦恼似的，江上阳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在演戏，嘴角挑了起来，说是笑吧，也不太像，说是冷笑吧，也没有多少讥讽的意思，好像就是单纯地扯了一下嘴角，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那么喜欢朝着你下手呢？难不成是裴大少爷去南联盟国走了一圈，这一走十一年，就让他们觉得你变成了泥捏的，因为裴伯伯不在，所以谁都能上手捏一把，剥一层皮下来，哪怕你都成了审判者的当家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裴曦很是那么回事地点点头，“我觉得小太阳你分析得挺对的，一定是因为我一直没在北联盟国9区，他们和见得少了，久违我的手段了，想趁机试探试探吧，那还真是对不住他们了。”
他这么似是而非地乱七八糟说了一通，江上阳也不打断他的话，只是听完之后，很自然地顺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了下来：“裴家的辉煌离现在的确是太久了，9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不知道多少人连裴家是什么都没听说过，本来我就挺担心的，江家已经因为退出地下世界太久而被他们看扁了，找了个盟友也被四大帮的人觉得能够随便拿捏，那岂不是成了两只兔子绑在一起面对四匹狼吗？”
裴曦立刻表忠心道：“宝贝儿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江上阳恍若未闻，径自补充完了后面那句话：“但是直到今天，来这里看了一圈，我就觉得我的确不怎么用得着担心四大帮了，恐怕我要担心的是你裴大少爷吧。”
裴曦听罢，流露出几分困惑的表情，“宝贝儿你担心我做什么？”
江上阳又对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就是名副其实的冷笑了，“担心裴少你把江家和我都玩死啊。”
裴曦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好一会儿才露出吃惊的表情，好像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似的，“小太阳你在开玩笑吗？怎么会呢，我那么爱你……”
“在你裴曦眼里，爱算是个什么东西？”江上阳字正腔圆地问。
裴曦顿时不吭声了，一双几可入鬓的长眉微微朝着眉心隆了起来，眼珠子静静地等着他，就仿佛他对他说了什么天大的坏话，简直伤透了他的心——他那蹙着眉的模样多令人心碎啊。
江上阳一点儿都不为裴曦的苦肉计所动容，“之前我也不是没想过的，但是南联盟国和北联盟国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可地理位置上差了半个地球，哪怕是审判者的势力再大，你也鞭长莫及，不可能对北联盟国9区的局势了如指掌，更不用说你在审判者也要苦心孤诣地经营势力，还要趁着南联盟国地下世界内乱的时候费尽心思把审判者搬进9区来，事情那么多那么忙，你怎么还会有空在这片平静的浑水里乱搅和呢……可是刚才你跟我说了一件事，让我一下子想通了全部关节，你说——早在五年前，昶啸大厦这片地皮刚买下来的时候，你的势力已经在北联盟国9区里了。”
“我错了，裴曦，我太低估你了。”
裴曦脸上装模作样的表情一时间就像是天亮后的海水一样，纷纷退了开去，裸露出一片狰狞的岩石沙烁，“只是一个产业而已，小太阳是不是想多了？”
“一个产业还好说，但是这个产业未免太大了，不是吗？”江上阳微微侧过头，再一次通过玻璃窗看向外面的灯火万千，即使现在已经夜深了，但是那些光芒并没有黯淡下来，反而随着深沉的夜色而变得愈加灿烂辉煌，黑暗并不是最好的遮掩物，反而是这些光芒成为了黑暗最好的迷彩衣，遮挡住了阴影里那些拥挤在一起蠢蠢欲动的事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人可能还觉得昶啸大厦就是运气好，可是我恰好对这个产业很感兴趣，私下里查了一下，昶啸大厦不同的店铺的进货源，那些文化街的批文，还有那些科技展、风俗学、野生动物街，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渠道，要聚齐这些东西，需要多少人手财力，又形成了一张多大的关系网？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上，又有多少是辗转反复牵连到西联盟国，又再从西联盟国反馈到你手里的？”
“所以，我在想，裴少你装作刚刚回归9区根基未稳，急着拉拢江家作为盟友……可是实际上，你藏在9区里面的势力有多大呢？”
“我们看不到的，你刻意藏起来的，还有我靠得这么近都预料不到的，又有多少呢？”
“从那个区税的领导落马开始，四大帮的挑衅，偷袭和针对江家，中心公园项目的方案改革，师之盛的上台，Demon组织的入境……这些事情，又有多少是裴少你在暗地里做推手呢？”
江上阳一连三问，话音落地之后，整个办公室都随着这句话而变得安静下来，气氛也跟着凝滞，像是有什么东西将无形的空气都渐渐抽离，整个空间里的气压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甚至有一种像是石头压下来的沉甸甸的感觉重重砸在心头，砸得人脑袋都嗡嗡响，如果这个时候有什么人推门而入，必定会被这可怕又无形无相的气场压制得浑身不能动弹，却又因为过分觉得恐怖而逼着自己非得往外跑不可，只是这种气氛显然还不能够影响得到正在办公室里的这两个人，他们一站一坐，甚至没有对视，但是那股剑拔弩张的可怕气焰就这么以他们为中心，如风暴一样席卷开来，让整个办公室都被那暴风雨所笼罩，而他们所在的风眼却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还不如被那风雨鞭策更为让人安心。
也不知道这股沉默而惊人的对峙持续了多久，秒针都不知疲倦地“哒哒哒”跑动了好几圈，裴曦才慢悠悠地出了声，轻而易举打破了这恐怖的氛围，他说：“上阳，你知不知道聪明人是怎么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裴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问一个脑筋急转弯，他甚至还在笑，笑得轻松笑得随意，眉梢眼角都是漫不经心的姿态，江上阳这才正眼看他，目光从他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上逡巡而过，嘴里轻声地答道：“聪明人么？聪明人都是蠢死的。”
于是裴曦又笑了，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欢乐得不得了，他一边笑一边问：“为什么呢，明明都是聪明人，怎么会蠢死了呢？”
江上阳说：“因为聪明人都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聪明炫耀出来之后就不显得聪明了，既然都变得不聪明，那就是蠢死了。”
裴曦嘴角弯弯，眼眸却如黑水幽深，“那上阳你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吗？”
江上阳却道：“我当然不聪明，我是个蠢人。”
如果有别人说江氏家主是个蠢人，那么大家一定觉得他活得不耐烦了，可是如果是江上阳自己说自己蠢呢？连裴曦也耐不住奇道：“怎么会呢？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人。”
江上阳弯下腰，和裴曦平视，两个人的距离本就不远，他这一俯身，两个人脸和脸之间的距离恐怕连一个拳头都塞不下去了，“我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与虎谋皮了，裴曦，你就是那只谁都不想靠近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