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云思依例进宫。
因着太后兴致好，在宁寿宫留了留京的后宫诸妃和其他几家福晋闲话，难免盘桓的久了一点。又自定贵人和苏麻喇处辗转出来，已是午后十分。
夏日午后，天气本就多变，常常是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就暴雨倾盆。今日显是她欠了些运气，尚未出宫，天色竟是说变就变，陡然间就暗了下来。
已是上了宫道，自然没道理再回苏麻喇那里，只盼着这雨能下的晚一些，便就催着抬轿的人加快步子罢了。
可毕竟天不从人愿，一场瓢泼大雨，竟是说下就下。
这时节的雨，常伴了电闪雷鸣，阵阵雷声轰鸣，听得人胆战心惊，天也变得阴沉将黑，就是好一场声势浩大。
雨天路滑，又已靠近御花园，云思便索性唤众人寻处避雨的所在，一行人躲得匆忙，被急雨一浇，难免就狼狈了些。
雨势颇大，无门窗遮挡的亭台皆已被雨水潲入，御园之内最大的一处殿阁所在便就是钦安殿，众人自是寻着此处而去。
却不想方行至殿前院中，就听得一声人语大喝之声自前方传来，当真是声若洪钟，就连雷声轰鸣都遮盖不住。
钦安殿在明代是处道教场所，内里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为的是守护紫禁城免遭火灾。至满清入主，诸帝虽信奉喇嘛教，但依然保留此处供奉。每年节庆也按例设醮，或是为太后祈福，或是祈祷水神消弭火灾。
所以，除了节庆，平日里此间多半便只有太监道士在打理，甚少有人出入。此时这一声大喝，自是将云思吓得不轻。定神细瞧了才发现，殿门前屋檐下尚立着二人，乃是十阿哥夫妻。
想来，那一声大喝不是十阿哥还能有谁。
来得突然，又有雷鸣声不绝于耳，云思也没来得及听清那一声说的是什么，但是他嗓音粗哑，总是没了好声气，自然也是带了几分不耐。
云思正站在殿前，当下就有些尴尬，进门也不是，不进门也不是。望着十阿哥夫妻的身影，不自觉就屏住了呼吸。
这二人自是也瞧见了云思，十阿哥面上神情微微僵了僵，便朝着云思一拱手，算作见礼。十福晋却是没了以往的和善，径直扭了脸背过身去，也不做招呼。
云思也不能一直立于殿前，便就上前站在二人旁边，才还了一礼。
她不知道这二人缘何不进殿避雨，却是立在殿门外廊下争吵。只是如此一来，倒让她也不好晾下这二人独自进殿。
她眼风一扫，当此情境，跟着的人也早便避开另寻避雨之所。周遭只剩下三人站在门口，又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有雨水哗哗的冲刷声，气氛也是怪异之极。
时间仿佛有一瞬的静止，十福晋愣了愣，许是心情不好，也没说话，侧了侧身儿，就要避过十阿哥，往门内走去。
这一来，倒是十阿哥闹了个大红脸，望着眼前的十福晋，一手扶在腰上，一边儿就有些张口结舌，“你……你站住！”
看样子是气得不轻，可到底底气是弱下去了，说出来的话总就不如刚才那样声粗力壮。见着十福晋恍若未闻的样子，忙又伸手去捞她的手，直到将她的腕子扯在手里，那份气势才算是又回来几分。
又粗着嗓子高声嚷起来，“像什么样儿？要闹回府闹去。”
十福晋心气不顺，哪有耐心跟他耗，斜睨一眼，挣了挣胳膊，并没挣开。想说什么，见着云思还在一旁，终是没说出口。
十阿哥不撒手，她也就冷着脸站着，跟十阿哥一左一右，活像一对儿门神，把门口堵得死死的。只是那气氛实在一点儿也称不上祥和，倒有点儿当面锣对面鼓的架势。
面子上终究是有些受损，十阿哥干脆拉着十福晋就要往外走。外头雨势正大，云思正不知要不要出声，十福晋已经先一步挣脱他的钳制。
十阿哥一个趔趄，显然也是没想到，撸了袖子，也不顾还有云思在边上。
“到底想干嘛？不就是想家、想额娘，你有本事倒是回去啊。现在跟这儿闹上脾气了，索性当年别嫁过来，当谁稀罕？”
话说到这里，云思才算是听出个大概，大约是十福晋思乡情切闹了脾气。
她自塞外远嫁而来，比起云思这些人，本就少了许多回娘家的机会。偏偏康熙连年巡塞，十阿哥近几年又极少随扈，自家丈夫留在京城，她当然哪儿也去不了。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便就被勾的思乡之情愈发深切。真是年年都在盼，又年年都在怕，最后却还是都变成了失望。
时间长了，就干脆连十阿哥都怨怪起来。
赶巧他又是个喜玩闹的性子，康熙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能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哪还有工夫去管十福晋如何，就也由得她在皇子府那一亩三分地里折腾。
今日却是不知怎么了，竟在宫里就闹了起来。
十阿哥自己是小小年纪就没了额娘，即便平日里再粗枝大叶，在这点上他并非毫不体谅十福晋，能一口说出十福晋的心事，在这帮金尊玉贵的皇子里也算是细致入微了。
只是偏偏后半句是半点儿跟体贴挂不上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话，而今在他说来就又带了一股格外的傲慢和不屑一顾，就连云思听了，都要恨不得替十福晋出口气。
十福晋又哪是好欺负的，草原上长大的姑娘，再怎么样，脾气里都透着股直爽，生气高兴都明明白白，比不得云思这样的，耗尽心机，也要迂回婉转。
她闻言猛地瞪圆了眼睛，盯着十阿哥，倒吸了几口气，才忍住要上手的冲动，“阿哥有什么了不起，北京城再大，还不是四四方方一座城，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连草原上的一只鹰都不如。”
这话在她说来，真是透着股嘎嘣脆的利落，无形就带了股豪气在里头，甚至不像是寻常女眷吵架，同样的话里是暗暗的带了三分暗讽，她却是将讥嘲坦然摆在明面儿上，像是生怕对方听不出来。
她不说话，十阿哥就已经气结，她一出声儿，十阿哥更是被堵得说不出话。
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旦找到那个突破口，再想堵上就十分不易，十福晋并不给他机会喘息，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
“你有能耐？倒是得个爵位看看，长这么大了，又去过几次草原？说起来是个皇子，分得清蒙古各部的营地在哪儿？好话听多了，还真当谁上赶着了？”说到最后，声音里就带了哽咽。
“你……你……”一连串儿的问句砸的十阿哥哑口无言，被气得手都直抖。
倏忽，却见十福晋泪珠滚滚而落，哭的越发伤心起来，竟是大有嚎啕出声的趋势。
大概是十福晋一向粗率，从未如此过，就一下子将十阿哥吓住了，瞪了眼睛也是一脸惊异之色。
他生气归生气，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不禁又有些担心，轻轻扯动十福晋的袖口，口气却还有些生硬，“欸，被劈头盖脸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她只一甩手，看都不看十阿哥，就着雨势，哭的可谓酣畅淋漓。
十阿哥也是急了，这才想起云思，一脸无可奈何的瞧着她，拱了拱手，又指了指还在哭的十福晋，自己却是一跺脚，也不顾雨还未停，就冲了出去。
云思瞧着这夫妻二人着实有几分好笑，却又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歆羡。能将日子过得这样热热闹闹又不伤感情，想来也是不错的。
“十嫂，十嫂？”她含笑拍拍十福晋肩头，对方起初并不理她，她也不恼，只笑言：“十哥走啦。”又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十福晋接过帕子，这才止了哭声，红着眼睛抬起头，吸吸鼻子，尚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云思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也不言语。
闹了这么一阵儿，俩人的衣服也都湿的差不多了，云思拉着十福晋的手就往门里走，边走还边叹道：“可惜了这身儿衣裳。”
十福晋自是红着脸颇为不好意思，嗫嚅着说道：“让弟妹见笑了，改日定当上门致歉。”
云思就有些故意地侧头望着她笑，“十嫂好些了？”
十福晋闻言便不说话了，惹得云思这才嘻嘻哈哈笑开了。
她的性子又哪会这么放过云思，任由她笑得欢快。眼见着当下没人，反手便探至云思腰间，两人竟是你来我往的嬉闹起来，丝毫没了福晋的架子。
至雨势稍歇，二人才唤了人来准备出宫，哪想在宫门竟遇上了胤祹。十福晋见了礼，大约是不好意思，匆匆忙忙便辞了二人。
此时正是雨过天晴，碧空万里无云，天蓝的仿佛是刚被洗过一般纯净。
云思立在胤祹面前就是笑，惹得胤祹退后一步，拉着她的袖子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沾了雨水的衣料子早已是皱皱巴巴的了，忍不住笑叹：“闹成这副样子，还笑得出来！”
云思撇撇嘴，扯着他的袖子笑意不减，只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便听他轻声应道：“十哥要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