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陈工认识七八年了，虽然最近两年见面少，但交情还在。
陈工不是安分人，我再没见过比他更热衷跳槽的人了：对工资待遇不满，跳；对老板上司不满，跳；对饭堂伙食不满，跳；对女同事长相不满，还是跳。一忽儿在沙井，一忽儿在石岩，一忽儿在观澜，一会儿又在平湖。总之，神得很。
好在他始终保留着当初的手机号码，不至于像断线的风筝，一撒手找不到了。
“陈工，我是老刘。”电话接通后，我说。
“老刘，”他拿腔拿调地说，“开厂子当老板，也不跟我说一声。”
“陈兄消息挺灵通。”我说。
“你都开了一年了，我前两个月才知道，这也叫灵通？”他说。
陈工外号“杠子头”，脾气不好，喜欢抬杠。
当初，我被徐迎春招进厂，仅仅两个月后，就开始和客户打交道――老板厂都这样，在实践中学习，在实战中提高。第一个打交道的就是陈工他们厂。
当时，他已经是对方的主管，而我尚处懵懂之中，老鸟碰到菜鸟，自然有一番碰撞，陈工不止一次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心里对他也是一百个不服气，有一次，当着全厂的面，我和陈工差点打起来。事后，我找到徐迎春，要求辞工，徐迎春好一番劝，才把我留住。
如果那次真辞了工，后来的一切肯定跟现在不同，从这个角度说，陈工差点成为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人。也可以说，陈工是磨砺我的第一块磨刀石，没有他当初的粗粝，就没有我现在的锋利。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陈工的老婆叫阿英，是老厂的文员，被陈工得手后，也沾了他的习气，马上跳槽了。阿英跟黄秀琴是同乡，关系不错，跳槽归跳槽，两人一直有来往。
“陈工息怒，改天我一定摆酒请罪。今天先请教一个问题，旅行箱模具现在的行情是多少，该怎么报价？”我说。
“简单地说，一吋一万。”陈工说。
“什么意思？”我说。
“旅行箱的大小是按英寸算的，和电视机类似。目前的行情，一吋一万。高的会高一点，低的也会低一点，无论高低，都不会离这个标准太远。”陈工说。
“怎么会这样报价？”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方法。
“旅行箱产量不会大，一个款式卖十万只就顶天了，它的模具材料不用太讲究，结构也比较简单。这一类模具，价格和尺寸成正比，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种报价定式。”陈工解释说。
我豁然开朗。
陈工还提醒说，旅行箱模具结构简单，除了连接上下箱体的转轴部分要用油缸抽芯，再没有让人为难的地方，做起来十分省心，价格哪怕低一点都没关系。
至此，无论技术要点还是价格要素，都摸得一清二楚，对钱老板的模具，我是志在必得。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按事先约定，拨通了孙建国的电话。孙建国嗯嗯啊啊，说：“我在勤达旁边的早餐店，你过来吧。”
五分钟后，我开着富康赶到。孙建国说钱老板喜欢艰苦朴素，我没敢开宝马。
孙建国向我招手：“三弟，这边。”
钱老板就在他对面坐着，黑胖粗，样子很好认。
我走过去坐下，瞅了瞅钱老板，像通常对陌生人做的那样。
孙建国说：“大清早，怎么跑这边来了？”
我说：“昨晚去蛇口修模，干了通宵，回来路过这儿，就给你打了电话。”
孙建国说：“干嘛要熬夜，白天修不行吗？”
我说：“客户要得急，咱不得急人所急嘛。”
孙建国说：“怪不得看你眼睛红红的。工人呢？”
我说：“让他们回去睡觉了。”
这段对白是事先安排好的，旨在表明我的身份，显摆我的职业精神。
孙建国是演员，我演起戏来也不差，我们的对话天衣无缝，迅速吸引了钱老板的主意。
他说：“孙总，这位是做模具的？”
孙建国说：“我内弟，姓刘，在28区开了间模具厂。”又说，“三弟，这位是钱老板，我们勤达的衣食父母。”
我站起来，掏出名片，双手递过去，恭敬地说：“钱老板多关照！”
钱老板很随意地说：“刘老板厂里都做什么模具呀？”
我彬彬有礼地回应：“钱老板不必客气，叫我老刘就好了。我的厂子叫牛顿，主要做塑胶模具。”
钱老板说：“牛顿，是不是苹果掉下来砸头上的那个老外？”
我说：“是，那是个大科学家。我希望自己做模具要像他做学问一样，攻无不克，精益求精。”
钱老板说：“这名字起得好，让人印象深刻。”
孙建国说：“三弟，钱老板每年要开很多模具，我这一忙，忘记介绍给你认识了。”
我说：“现在介绍也来得及。”
钱老板说：“旅行箱做过没有？”
我说：“做过？”
钱老板说：“什么牌子？”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预先没有一点准备，只好硬着头皮说：“国内国外的都做过。”
钱老板说：“那你说说国内的。”
我说：“对不起，钱老板，对方签订合同时要求我们不能泄露品牌名称和模具价格。”
这样回答，应该不会得罪钱老板。毕竟，一个守信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他作为客户，也是乐于看到的。
钱老板说：“那我就不问了。”
他接着问我也不怕。国内的说不出来，国外的可以胡诌一个，法国的，意大利的，他一个大老粗，哪可能全知道。
孙建国在一旁替我捏把汗，见此情景，生怕钱老板再问，忙喊：“老板娘，一碟肠粉，一碗状元及第粥。”
钱老板并没有就此打住，又说：“旅行箱模具有它的特点，如果开发新款式，至少大中小三套，你说说，这是什么原因？”
孙建国说：“是不是大中小搭配着好卖呀。”
刹那间，我想起俄罗斯套娃。
俄罗斯套娃是俄罗斯特有的一种木质玩具，由一系列外形相同、体积从大到小依次变化的数个空心玩偶组成，特点是大玩偶套小玩偶，小玩偶套更小的玩偶，一直这样套下去，最终，所有的小玩偶都可以藏在最大的那个里面。
有一种美食原理与此类似，在整只鹅的肚子里塞进鸭，在鸭肚子里塞进鸡，在鸡肚子里塞进鹌鹑，在鹌鹑肚子里塞进调料，然后把鹅肚子缝合起来，在火上慢烤。阿黄曾不止一次做过这种美食，味道我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但对这种制作形式印象深刻。
钱老板问题的关键，在“大中小”上。
这么一想，就明白了。
“孙哥，你说的只是一个方面，”我不紧不慢地说，“更重要的是，同时开发大中小三套，可以极大地节约运输成本。”
“跟运输成本有什么关系？”孙建国不明就里。
“旅行箱在运输的时候，会把大中小三件套在一起，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我轻描淡写地说。
“老刘说得对。”钱老板赞许地说，“在旅行箱的所有成本中，运输成本占比很大，这样做，至少可以节约一大半的运输成本。”说完，跟我们打过招呼，起身走了。
我瞅着他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末了说：“孙哥，这人可真怪，既然说得对，干嘛走掉，应该接着和我谈才对嘛。”
孙建国说：“你不是刚熬了通宵吗，人家想谈也得改天不是？”
我点点头：“那倒也是。”
孙建国说：“今天见面的效果不错，顺利通过了钱老板的考核，可喜可贺。”
我说：“不知道啥时候能弄几套模具做做。”
他说：“你得沉住气。现在的情况是，你以为抱住了大腿，钱老板呢，不过是多认识了一个做模具的，他的重视程度自然不如你。等他开发新模具，希望更换供应商的时候，你的机会就来了，在这以前，你得等。”
这话是对的，要想和钱老板产生实质接触，需要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得等他开发新模具，二还得要他有更换供应商的想法。
这两个条件都单方面取决于钱老板，干着急没用，只能被动地等。
当然，在这件事上，有人能使上劲。
能使上劲的是阿紫。
想到这儿，我说：“孙哥，阿紫的情况你告诉钱老板没有？”
孙建国说：“告诉了。”
我说：“钱老板怎么说？”
他说：“钱老板托我传话给阿紫，想和她交朋友。”
我说：“阿紫什么态度？”
他说：“阿紫态度不明。”
我略带责备地说：“你得搞清她的态度。”
孙建国说：“我把话传到就行了，她什么态度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孙哥，你这想法不对。”
他说：“老三，你是不是希望阿紫跟钱老板好？”
我说：“今天见了钱老板的人，我觉得阿紫能跟他也不错。钱老板虽说年纪大一点，长相差一点，也没有别的缺点，相反，还有很多优点，有钱，会过日子。现在，像他这样的男人最抢手。”
他说：“老三，你说的话你忘了？”
我说：“什么话？”
孙建国说：“不要在中间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