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心中已做了决定，罗昱便把赵大头和孙猴儿二人自昨日开始就一直跟踪蟠龙帮之事告诉了春福，当然，亦包括今儿个早上他与县令之相谈。
罗昱说完便无了话，眼看身旁之人也是一片静默，心中不由便有些着急。
终于，春福将头扭了过来，“你现在……官很大吗？”
她问的如此……直白，罗昱倒是愣了一下神，而后在春福越发幽深的眸光之中赶紧答道，“还可以。”
还可以……春福皱了一下秀眉，这是个什么答案？
罗昱轻咳一声，又慌忙补上一句，“最起码在这东和县地面上，我还是做的了主的，你大可以，随性而为。”
“哦，”春福终露出满意的笑容，“如此甚好。”
其实在县令府衙之时，从县令夫妇的姿态中，她亦能感知他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但那终究是外人，如今从他口中得知，方才能使她彻底安下心来。
春福从不是卑微怯弱之人，亦没有过往不究的圣人胸怀，曾经欺负过她们的人，她记得一清二楚，定会一一还之。
是路，总有尽头，更何况两家离得并不远，冬日严寒，春福刚才打人打的很爽，但也因此出了些汗，寒风一吹也是冷的紧，终于进了屋子，春福赶紧跺了跺脚。罗昱的视线顺势往下，待看到那双用草绳编制的草鞋之后，眉头一皱，暗恼自己的疏忽。
“夜凉如水，你还是赶紧到床上去吧。”
一句话罗昱说的甚是坦然，满含关心，但一说出口，在看到原本跺脚的人儿忽然僵在原地，罗昱便反应了过来，他其实，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春福低垂着脑袋，无比庆幸自己此刻是背朝着某人。她知道，以他的为人，定是无心之言，可眼下的情况……
“你去睡床，我歇在外间便可。”罗昱艰难组织了一下语言，尽最大可能将自己心中之意表达的最完善，“我终日行军打仗，夜宿荒郊野外亦是平常事。”
春福紧闭了一下双眸，这人是故意的吗？他越是如此，她怎好还将他赶在外面，他们家可没有多余的棉被……
春福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一抬头，满是坚定，“我们都睡床。”说完，不容罗昱反驳，她长腿一抬将往里面走去。
罗昱站在外面，心头猛地一热，但足下却似有千斤重。昨儿个夜里她病重，他那般作为也是情急之举，尚且说得过去，可眼下……
“春福，是你吗？怎么还没睡下？”忽然，柳氏的声音从西次间传了过来，不甚明亮，却也清晰可闻。
春福咬了咬唇，暗恨那人的装腔作势！昨儿个连她的衣裳都给扒了，还无耻的抱着她睡了一夜，眼下自己都开了口，他又在哪里磨蹭什么？给鬼看吗？
但无论春福如何恼怒，柳氏那里她是半点儿都不敢马虎的，压了压嗓子，春福装作似困似醒之间，略略答道，“是我奶奶，您别担心，我起了个夜倒是把您吵醒了。”
老人家睡得本就浅，更何况这些年经历的实在太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柳氏就容易觉察到，此刻听闻春福的声音，柳氏才算放心，“没事没事，你赶紧睡吧。”
春福又应了一声，就作势睡下了，片刻之后，再听到柳氏传来熟悉的呼噜声后，春福咬着牙，低声斥道，“还不快点进来，杵在那儿当门神吗？”
罗昱摸了摸鼻子，刚才柳氏醒来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不知为何，当下的他是半分不敢动弹，就那般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比大敌在前还心惊肉跳，就似孩童时期干了坏事被娘逮到了一般，明明娘什么都没有说，也依然笑得那般温柔，可他就是怯得很，与在爹爹叔父面前的顽强抵抗完全不同。
没有在意春福语气之中满满的讽刺，罗昱犹豫一下依言走入内室。
月亮西斜，室内越发的暗了，罗昱入目便见破旧的架子床上那道微微的起伏。床上仅有一被一褥，她依墙而睡，背对着他，留下外面大半的空间。
罗昱脑海中陡然闪过一片雪肌玉肤，入手沁凉，于他俨然不同。
所以，她昨儿个夜里才会如猫儿一般紧紧攀着自己，牢牢缩在他的怀中吧……思及此，罗昱的嘴角不禁上扬，再抬腿，心中边多了几分隐隐的期待。
耳边传来簌簌的脱衣声，春福紧闭着双眼，心跳如雷，终于，待感觉身旁有人躺下，周遭一片静寂，甚至连喘息声都轻微了几分。
二人无话，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待耳边传来的呼吸之声越发的平稳，春福紧绷的身子终是得以缓解半分，她稍稍侧转，将身子放平，眼角不可避免的瞄到身旁之人，只见他正面仰躺，双手置于腹部。
春福不由嫌弃的掀了掀嘴角，无法否认，有些东西早已植入他的根骨，便是长达十年的行军生活，亦无法改变这些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和气度。但春福眼下烦他烦的正紧，越是在他身上看到以往的影子，她越是心烦，“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在我们不需要你了又来了，早干嘛去了？”
是的，一别十年，春福以为她忘记了，但有些事情，哪里能说忘就忘？她幼年失怙，寄人篱下，婶娘和伯父虽都待她很好，但接连遭逢变故，她变得越发的胆小怯弱，罗家儿郎多，爱捉弄人，罗昱大她七岁，却真如亲哥哥一般时时护着她，便是她缠他缠得那般紧都没有露出一丝的不快，春福信他，也黏他，在小小的春福心中，有昱哥哥在，她便有了依仗。
但这个依仗还是弃她而去了。当年的她拼命哭，拼命挽留他，亦无法阻止他离去的脚步，他们以为她人小不懂，可罗家其他叔伯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可以不去，他为什么就不行？明明他们家也不缺那个钱。
小小的春福在奶奶和婶娘的劝导下，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但接下来等到罗伯父的死讯传来，家中继而接连遭受几番巨大的变故，小小的春福将自己内心对当年昱哥哥那点仅存的思念都转换成了愤怒，甚至是恨，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支撑自己一点一点走下去，只为了证明，没了他，他们照样可以过下去……
夜越发的深了，罗昱看着再次缩回到自己怀中的小小的身躯，眸色难辨。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春福起来的时候身边已无了人，习惯性将脑袋埋在被窝之中，春福狠狠松了一口气，虽然昨儿个夜里是她让他上的床，可是她还是觉得很尴尬。
春福从不赖床，昨儿个已经迟到了，今儿个她说什么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春福起身习惯性的捞起以前的旧衣，眸光不禁扫过一旁那件乍眼的海棠红，手中的动作停顿片刻，而后又将身上的旧衣脱了下来，以他如今的身份，她便是再要去县衙做工，也是徒给大家添麻烦吧。
县令夫妇、杨婶子、文户书、李婶子……包括他，都会觉得不自在吧……
之前春福光顾着报仇一事，觉得有了罗昱这个身份在，便没人再能欺负他们，可眼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也要因此而毁了，春福这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她自己好手好脚，并不想像之前那般，再依仗某个人而活。
春福心中藏着事，因不想让众人担心，便习惯性的没有表露出来，罗昱瞧在眼中，也并没有声张，一直等到吃完早膳，罗昱瞅个没人的空档，方才问出口，“怎么了嘛？”
春福不解的望向他，不明所以。
罗昱润了润唇，生硬道，“你在苦恼。”
春福直觉要否认，可他太过于坦然，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仿佛能够将她看个透彻，春福慌了，也恼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不要装作一副很懂我的样子，我们并不熟好吗？”
罗昱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圈，“抱歉，是我唐突了。”看着眼前那个转身离去的背景，罗昱眸光越发的幽深，看来，她比他想象中的，更为排斥他……
有了这段小插曲，之后春福干脆直接当没看到罗昱这个人，既然心中已做了决定，春福也不是什么拖拖拉拉之人，今儿个她便准备去县衙一趟将话说清楚，她便是不去了，也要给人解释清楚，尤其是帮了她的李婶子和文户书，她更不能让他们日后受到任何的牵连。
高高的马背之上，春福将背挺得直直的，这人就是奸诈的很，奶奶和二爷爷就不说了，他们二老本就巴不得他们在一起，但眼下就连翔林那个小兔崽子都被他收买了去，春福直觉自己这么多年是白养他了，等到她回去之后，定的好好收拾收拾他！
忽然，马儿在过前方一个积水沟的时候一跃而起，春福坐在前面一时不察，被人抱了个满怀。
“把你的手拿开！”腰上忽然多了一只大手，春福使劲推了几把都没推掉，恼了。
“嘘，别说话。”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的异常，“抱牢我的胳膊，前面还有一个水沟。”
春福到底没怎么接触过马，昨儿个初次骑上去，罗昱唯恐她不适，便控制着马儿一路跑的稳健，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路上坑洼不断，一直等到城门近在眼前，春福终于才松了一口气，只在心中不停骂道，他娘的，这进城的路到底是何时变得这般崎岖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