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郁未冰和罗杰都没有睡，廊下悬着一盏盏灯笼，两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赏月，实则怀了满腹的心事。
“你说，曹大人单说了派咱们来明蕙郡主府，可若不是，那岂不是无功而返了。”
“你可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郁未冰戏谑道：“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屡屡得罪了罗大人您不是。”
“你！”罗杰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继而愤愤道：“怪不得曹大人府上的人都那么讨厌你。”
郁未冰挑了挑眉，指着自己道：“说来，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
“做人做事说话不要直白，否则是要招人厌的。”
“不做亏心事，又何必怕人看出来，只不过是听不得真话罢了。”郁未冰毫不在意，他自幼父亲便是这样教他的，做人做官嘛，是非分明即可。
罗杰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郁大人，做人要懂得世故，什么话都不是绝对的。”
郁未冰点点头，眼睛一亮又想起了什么，对他目光灼灼，一本正经道：“您还欠我今日说的东西，回去我自己去拿，就那一整套的钧瓷茶……”
“咳，哎呀，夜凉了，睡觉睡觉。”罗杰立马背着手站起来，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往自己房里踱步回去了。
郁未冰还在身后愉悦的说：“罗大人，做人要知世故啊！”
罗杰心里发苦，他回去就要告诉曹大人，再也不要和这家伙一起办差了。
别苑西楼，湖色的帘帐如流水垂落在地上，夜色静谧，小几上的白玉熏炉里燃着香片，袅袅升起缭绕的香烟来。
光怪陆离的梦境，楚敛过不去，望着重重火焰几乎被灼伤，她过不去，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人满身的血污。
他们哀求着爬过来，抓住她的衣襟，却陡然变成灼热的火焰，将她拉入地狱，满头大汗的从噩梦中狼狈逃离出来。
房间里安逸如旧，她倚在床栏上撑着额头，摸到了一把冷汗。
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耳边不断的萦绕着夏逸的声音，哑涩沉沉，带着几分冷冷的讥诮和得意。
“你想知道真相，你就自己去查啊，你去查啊！”
你去查啊……去查啊……
这些话仿佛一道绞索，慢慢的缠紧，勒得她喘不过来气，楚家究竟是隐藏了什么事？
她发出急促又尖利的声音：“清明。”
“少主，怎么了？”
慕清明就住在她隔壁的房间，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唤，以为少主出了什么事，连衣裳都没披好就持剑冲了过来。
才发现少主好端端的坐在拔步床里，顿时轻吁出一口气，恭声道：“少主，有何事吩咐？”
隔着半掩的湖色垂帘，房间里灯火幽微，只听少主吩咐道：“清明，你私下去查一查，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关于父亲的。”
慕清明面容有些错愕，随即就很快应下了：“是，属下知道了。”
“夜深了，去休息吧。”慕清明轻步退了出去，随手闭合了房门，只觉得少主今夜有些奇怪啊！
楚敛忽然心头仿佛放下了什么，稍稍安稳了些，即便瞒着父亲也无妨，既不是什么大事。
她只是，想知道罢了。
楚敛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其实她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定然是知道一些的，慕清明的师父，姜笺。
他在楚家已经呆了十多年了，从楚敛记得事情的时候他就在楚家，没有家人，孑然一身，十五年前的变故，也许他会知道。
可楚敛却不能问他，问了姜笺，父亲也必然就知道了。
清晨鸟鸣声声，所有人从一夜梦中幽幽转醒，开始了一日之计在于晨。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楚敛推开窗子吸了一口清凉的气息道。
望向窗外，满庭绿意葱笼，偶有婢女穿过其中扫洒，绿叶间尚有露水停留，望之令人心悦。
梳洗过后，用过朝食，楚敛就早早过来了，换了一张银箔覆在脸上，依旧遮掩着，郁未冰看了一眼未说话。
只是看见她身后跟着的女子有些惊讶，女侍卫本就鲜少，男子身边跟随女侍卫是很少见的事。
罗杰和郁未冰一早就享受了丰盛早饭，从各方面也见识到了楚家的富贵，罗杰一来便发问道：“楚少主既有楚家之势，何必来寻我们二人？”
罗杰话里的意思她自然明白，楚敛抬眼看着他，如实答道：“堂堂朝廷郡主的府邸，哪里是我们这些江湖人能随便进的。”
上一次看得清楚，明蕙郡主自长安城而来，身边携带的大多是皇宫里的侍卫，武功高强，若是为此损兵折将，倒是得不偿失了。
罗杰看他这个样子实在不着急，狐疑道：“楚少主难道不想救令妹了吗？”
“自然想的，只不过急也只是无用功罢了。”楚敛收敛了笑意，言谈正色起来。
罗杰看着面前这少年，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竟然是素有天赋异禀之名的楚少主。
“罗大人在想什么？”楚敛看见他在发怔。
罗杰盯着他，心中的想法便不自觉飘出口：“素闻令尊有英豪之称，倒想不到楚少主怎么就这般心性诡诈了，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啊。”
“我在想，大人此言有理呀。”楚敛笑着应承下，一副温良恭谨的模样，却想起了夏逸曾经的那些话，心中微沉。
夏逸就这么死了，本意也是要把他杀了的，可这样一来，反而总是记得这件事。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死的，兴许只是颠沛流离太多年，单纯的不想活了；还是为了证明什么，证明他所言属实。
往平阳郡去的路上，楚敛和罗杰几人偶尔闲聊一两句，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沂水镇火莲教的事情上们。
“沂水镇发生了命案。”
“唔，是呀，听说甚是骇人呢。”楚敛随口附和了两句。
“可不是，场面甚是凄惨，一个活口都没有留，而且，最骇人听闻的是，居然有人从那宅子里，挖出不少女子的尸体，皮肉腐烂。”
楚敛忽然问道：“罗大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件事闹得很大，可惜沸沸扬扬了一阵之后，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人心惶惶了一时，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当地官员快马加鞭的呈报了朝廷，但现在还没流传出消息来，应是朝廷秘密压下了，否则霍乱民心不是小事。
“这是大理寺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原来是移交大理寺调查了。
无论如何也是查不到他们身上的，楚敛做的干净利落，他们查不出一丝一毫风蛛丝马迹。
明蕙郡主府位于平阳郡的繁华地段，罗杰先投上了一早就写好的拜贴，等了片刻，就有人请他们进去。
郡主府里一片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景色优美，据说这里之前是某位大臣的府宅，后来因贪污受贿而获罪，几经辗转被赐给了明蕙郡主。
“都是奢靡太过惹的祸。”
明蕙郡主虽然算不得交友甚广，可单单这一片牡丹园便引得不少人前来瞻仰，其中也有不少文人雅士，明蕙郡主倒也大方，时常命人举办了牡丹会，与众人一同赏花。
只是这诸多花海之中，赏花人也只多不少，风流才子更是只多不少，偏偏没有人来折明蕙郡主这一朵花，仅仅因为容貌之故。
好端端的女子被这样毁了，不禁令人为之扼腕叹息。
明蕙郡主端坐于主位，看到其中一个人带着面具有些惊讶，目光就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郡主，这位是铸剑山庄的少主，楚敛。”罗杰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楚敛。
楚敛拱手行礼道：“在下楚敛见过郡主。”
明蕙郡主自然听过江陵楚氏的名号，富甲天下，名震江湖，也是因此朝廷才不敢妄动他们。
她摆摆手，眉眼弯了弯，颔首温婉道：“楚公子不必多礼，久闻大名。”
明蕙郡主轻纱掩面，举止文弱，倒不像是将门之女，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都是宫里的规矩教出来的。
还没坐下多久，罗杰就开口提议道：“楚少主，闻说郡主府邸牡丹满园，不如一同去开开眼。”
又看了一眼慕清明，道：“慕姑娘就留在这里乘凉吧。”
明蕙郡主婉然道：“也好，我见慕姑娘也颇为面善，不如与我说说这江湖轶事。”
两个侍女领了他们三人往花园里去，还未及花园，就已经见到了诸多牡丹花卉，
慕清明百无聊赖之际，看见明蕙郡主身边的侍女低眉顺眼，其中那个便是上次从马车里下来那个。
想起上次见过的那个漂亮丫头，便笑眯眯的开口问道：“郡主娘娘上次搭救的侍女怎么不见？”
明蕙郡主怔了怔，转过头看着她，问了句：“什么？”
慕清明以为郡主没有听清，便笑吟吟的解释道：“郡主娘娘心善，上次在沂水镇的街边买了一个可怜的小丫头，在下当时也在那里，碰巧看见了。”
明蕙郡主手持锦帕垂眸，声音温然带着一点欢喜道：“哦，原来是这个，我府中一个侍卫与她一见钟情，我便将那丫头赐给他了，也算是一段好姻缘了。”
言谈笑意之间，似是在为这对有情人感到由衷的欢喜，慕清明对这位郡主的好感更加，也多了些怜惜之意，连那小小侍女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位郡主娘娘却只能孤身一人。
“只不过，后来看见郡主的车架匆匆离开。”
明蕙郡主笑了笑，又下意识捂住心口，心有余悸的蹙眉道：“当时我也是吓坏了，怎么会有这般穷凶极恶之徒，真是残忍的令人发指。”
“不会的，郡主娘娘福泽深厚，自有神灵保佑。”慕清明倒是很有耐心。
明蕙郡主点点头，又似乎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歉意，低头垂眸涩然道：“我到底是不禁吓了些。”
“寻常女子恐怕更不如郡主了。”慕清明略带怜惜的恭维道。
花园里罗杰三人简直像是进入了花海一般，有些无所适从，层层叠叠，繁花似锦，远远看去大片的牡丹铺天盖地一般，绚烂之极，只能瞪圆了眼睛感叹一句：“如此之多啊！”
“这里之前别名便是牡丹仙苑。”楚敛知道一点。
罗杰点了点头，郁未冰则蹙了蹙眉，转头看身边的楚敛站在一株牡丹花前，玉色衣袖似染上了一抹胭脂浓色。
罗杰走马观花了一遍，略带苦恼说：“这些花花草草在我眼里除了颜色不同，倒是分不大清楚，偏生这些人还诸多讲究，什么风骨姿态。”
“自然不一样的，这是脂红。”楚敛笑了笑，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簇胭脂红的牡丹花。
言罢，又转手指了指旁边粉白相间的，温雅说：“这是瑛珞宝珠，左边这株，是丹炉红，颜色比脂红重一些。”
罗杰奇道：“楚少主竟然喜欢牡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这样色泽艳丽的花扯上关系。
“算不得喜欢。”楚敛摇了摇头，笑说：“我也只是略知皮毛罢了。”
真不知这里的原主人对牡丹是否着了魔，一路走来，平生所见皆聚于此，连皇宫大内的御花园都没有，怪不得最后被抄家斩首了，也不亏啊！
又言道：“爱花之人自然能看出百般不同来，看不出来，只不过心不在此罢了。”
楚敛忽然想起之前楚虞的“识鱼论”，他日常一人孤单，整日看着那些鱼池里的鱼，喂鱼为乐，日子久了，自然也就识别了。
“我看这些牡丹虽然多，但每一株都很好，难道是这里风水好？”
跟着他们的侍女微微一笑，解释道：“郡主娘娘极为爱护这些牡丹花，故而特意畜养了一群花奴。”言语间又有些骄傲的意思，毕竟畜养花奴这种事也只有权贵人家才能做的事。
从来许多爱花成痴的人觉得花卉洁净，便应由干净的女子来侍奉才好，富贵双全的人家皆以此为乐，就是楚家也不例外。
铸剑山庄每到春末之时，满山遍野的荼蘼花，待结了果子，父亲让人采摘下来酿了荼蘼酒。不大的酒坛子，埋在苍梧堂的后院庭的荼蘼花丛下，到了来年他们母亲祭日的时候，自己挖出来喝了。
夜色阑珊凉如水，对影成三人，酒液泛着琥珀色，轻轻倾入白玉盏中，鼻尖萦绕了馥郁的幽香。
楚敛唇动了动，又微微抿起来，她也是在那时候破的相。哪有人不在意的，当双手被鲜血淋漓覆盖之时，仿佛重生一般，被划破的口子慢慢被污浊的鲜血覆盖，也就模糊了一切。
生死面前，什么都变得珍贵又奢侈起来，有些东西，又渐渐不那么重要了。
以往到没有察觉，父亲是这样的一往情深的人，可既然如此喜爱母亲，又何必放她离开。
不知所故，不知所故，楚敛唇角撇了撇，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父亲的当年，藏了太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