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三点过后不久，山坡上传来一阵吆喝声，正在杂草堆中四处拨弄的李晓义不由得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寻获了失踪的女孩。这时，只见赵周谱一行人爬上不远的山坡，正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快走，晓义。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一行人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李晓义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根据赵周谱的解释，一行人似乎位于西山北方，与村子相隔一大段距离。
“这一带是兰若观的土地，一路往北会碰到狭长型的沼泽，越过沼泽就是灵隐山了。”
一行人似乎位于灵隐山与西山的交会处。走下山坡之后，可以看见梯田之后的木材场。
手电筒的灯光在树林中互相交错，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分开杂草的悉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参与搜山的人全都朝着同一个地点前进。李晓义紧跟在赵周谱与周新的身后，远远的看见手电筒散落四处的光亮逐渐聚拢，最后集中在一点。山坡的一角有个一人高的落差，下方凹陷的地方挤满了帮忙搜山的村民。
“找到了吗？”
披着一件外套的男人转过身来，回答赵周谱的问话。
“找到了，就在那里。”
“她有没有受伤？”
男人歪着脑袋思索片刻。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外伤。”
接着赶到的李晓义也看到在人墙的另一边被众人围绕的少女。少女看来没什么大碍，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似乎没什么力气，呼吸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你就是陈若怜吧？要不要紧？”
将少女的上半身搀扶起来的中年男子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旁边马上有人出声制止。
“别这么粗鲁，还是请李少荃院长过来看看吧，搞不好是摔下来的时候碰伤了脑袋。”
“嗯，说的也是。”
中年男子话声刚落，陈若怜就睁开了双眼。手电筒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见她频频以双手遮挡强光。
“总算醒来了。要不要紧？”
陈若怜一句话也没说，这个人一副木讷讷的神情，只以点头来回应大家的关心。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倒是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感觉怎样？站得起来吗？”
隔了几秒钟之后，陈若怜才缓缓的点头。她伸出双手抓住左右两人，颤巍巍的站起身子。
“谢天谢地。”周围的村民不由得松了口气。陈若怜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慢慢走下山坡，脚步依然有些踉跄。
“既然可以自己走路，就表示她没什么大碍才对。”
郑震紧绷的脸孔露出笑容，李晓义也吁了一口长气。不管怎样，这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从山坡伤跌下来的吧。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周新笑颜逐开，李晓义一行人也点头赞成。此起彼落的笑声在树林之中回荡，村民们三三两两的开始下山。
守静回到兰若观的时候已经是淩晨四点多了，兰若观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轻轻的打开木门，将牛仔裤上的泥巴和杂草拍落的时候，林致远正好闻声而出。
“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
林致远说完之后，向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守静深深一鞠躬。守静对于多礼的林致远并不特别厌恶。虽然说话客气的林致远总令人有种太过见外的感觉，从不盛气淩人颐指气使的性格还是博得众人的好感。
“情况怎样？”
林致远的话透露出些许的不安。熬夜写稿已经是他广为人知的习惯了，然而林致远今晚之所以彻夜不眠，似乎是为了等待守静的归来。
“找到陈若怜了，没什么大碍。”
“真是谢天谢地。在山里找到的吗？”
“嗯，就在木材场再上面一点。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失足从山坡跌落，被发现的时候意识都还没恢复呢。”
“人还好吧？”
“问题倒是没看出来，就是整个人显得略微恍惚，有点呼吸不畅的样子。”
守静说完之后，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将脚上的长靴脱下。“别人叫她的时候，她也有反应，所以应该不要紧才对。看起来身体似乎有些虚弱，不过没受什么伤，后来就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自己走下山了。”
“那就好。”
守静回想起陈若怜的模样，心中十分怀疑她的样子是否称得上“好”。陈若怜看起来意识模糊，目光还有些呆滞，连走路的样子都说不出来的怪异。守静觉得陈若怜一定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直到被发现的时候，都还没从惊恐当中恢复过来。
“她怎么会跑到那去呢？”
林致远的自言自语让守静的心情复杂了起来，只见他拿起长靴，将靴底的泥块抖落。
“陈若怜她什么都没说，没人知道她怎么会跑去那里，即使旁人跟她说话，她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小木偶。恐怕要等到回家休息个几天之后，她才会说出原因吧。”
“说的也是。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守静没有回答。
林场村是个小村子，那段对话迟早也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最后传回道观。对于曾经在大城市待过的守静来说，林场村的封闭程度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其实林道长人还不错呢。’
守静替林致远打抱不平，他对林致远有着绝对的好感，因此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背地里说林致远的坏话。之前村民谣传林致远肇事逃逸的时候，守静也无法接受。
这时守静突然想起多年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由得斜着眼睛打量林致远的侧脸。
守静不敢跟晴明和弘清求证传言的真假。说不定村民之所以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就是因为那个传言的关系。
......
陈若怜被发现的第二天——严格说来应该是同一天晚上，李少荃接到陈向忠打来的电话。
拿起话筒的李少荃只听到另一头的陈向忠表示陈若怜的身体不太对劲，想请李少荃过去看一看。陈向忠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不太对劲？有什么不对吗？”
陈向忠不由得为止语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对，总之就是说不出来的奇怪，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一样，感觉都快没有呼吸了。内人说自从在山里被发现之后，今天一整天都是那副模样。”
李少荃低头思索。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光是说她一整天都在发呆，实在很难判断出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所以才想麻烦院长亲自来一趟。”
“陈向忠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出诊，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李少荃说完之后，转头望着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李秋红和安宁。“不过在出诊之前，我也必须对病患的情况有所了解，如果对病情不了解，药物也就无从准备起。若连病患最基本的情况也不了解，就算把整间医院都搬过去，也一样无济于事。陈若怜有发烧吗？”
“似乎没有。”
“有没有什么明显外伤？”
“这个目前没有发现。”
“食欲如何？”
“今天一天几乎都没吃什么。”
“有没有哪边特别不舒服的？”
“没有，看起来一切正常，就是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所以我才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就好像失了魂一样。”话声方歇，陈向忠又以充满歉意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原本打算将女儿带去医院，请院长观察一个晚上再说，可是经过昨天那件事之后，内人说什么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所以只好麻烦院长跑一趟了。”
李少荃叹了口气。
“好吧，我准备好之后就立刻过去。”
才刚挂上电话，李秋红就以冷酷的表情看着李少荃，然后又故意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一旁的安宁只能耸耸肩，以同情的目光注视李少荃，飞也似的离开客厅。
“这么晚了还要出诊？”
李少荃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这种时间还好意思打电话要求出诊，可真是厚脸皮。”
要不是女儿的状况真的令人放不下心，陈向忠也不会厚着脸皮打这通电话。不过李少荃并不想跟母亲争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说破了嘴皮，母亲也听不进去。看到不发一语的李少荃走出客厅，安宁立刻跟了上来。
“你就是太好说话，所以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到底是谁啊？”
“陈向忠家。”
李少荃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穿着外套。
“陈向忠家？他女儿不是失踪了吗？找到了没有？”
“好像找到了。”
抛下这句话的李少荃立刻步入走廊。连接自家和卫生院的走廊是李少荃心中的缓冲地带，通往候诊室的大门则是国界。平常的李秋红从不踏进缓冲地带，更遑论穿越国界了，不过今晚的李秋红似乎有越界的打算。
“找到了？周勇警官在做什么，居然不来报告一声。”
“没这个必要吧？”
“怎么会没这个必要？昨天他不就特地前来报告陈向忠家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吗？还一副想叫你一起去找人的表情。既然人已经找到了，他当然有前来报告的义务，再说你好歹也是村子里的卫生院院长，这种大事怎么可以不知道。”
“周勇警官没有要我一起去找人的意思，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犯罪事件。”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那么晚了还没回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搞不好瞒着父母在外头过夜呢，一点都不检点。”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李少荃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这么多年来，李少荃从来没见过李秋红出现在候诊室，然而他现在的心情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听说陈若怜实在山里头受了伤，所以才会行动不便，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恢复，因此陈向忠先生才会特地打电话过来，请我过去看一看。现在我这个医生要急着出门去替病患看诊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好吗？”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秋红显然十分不是滋味。
“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这种好好先生的个性再不改的话，迟早会被他们吃得死死的。”
“妈。”
“我就不相信陈向忠家的女儿真的那么危急，非得要你在这种时间出门看诊不可。万一你不在的时候，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被送进来的话，那可该如何是好？”
“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会直接叫救护车，我想大家都有这种基本常识才对。”
“李少荃，你听妈的，别去。”
“我该出门了。”
说完之后，李少荃立刻钻进准备室。李秋红虽然心有不甘，却没有跟进去的打算。她对准备室十分厌恶，一想到堂堂李少荃医院的院长室被弄成那样，心中就有说不出来的不满。眼不见为净的李秋红连踏进准备室的大门都不愿意。
把李秋红挡在门外的李少荃深深的叹了口气。
若自己真正在乎院长的头衔，甚至眷恋于院长的权势与地位的话，就不会回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外头的世界多得是比村卫生院的院长宝座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李少荃实在搞不懂李秋红到底在自以为是个什么。
走出医院之后，李少荃才想起自以为是的人不止李秋红而已。他听说以前的院长也是个无法理解的人。重视地位与名声是人类的天性，这点李少荃倒也不反对，不懂的是乡下医院的院长到底有什么足以傲视众人的地位可言。整间医院也没几名医生，实在不足以自称为“院长”，这种自我膨胀的想法只会惹人耻笑罢了。李少荃觉得自己这个医生其实跟开杂货店的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不该自称为院长。人家去商铺买货，到他这买命，他其实应该跟村子里的其他店家一样自称为“老板”才对。
李少荃所在的卫生院以前的确是村子附近唯一的医疗诊所。在前坛还没有医生的时代，医院为了方便千里迢迢前来求诊的病患，甚至还在门前设置客栈供患者投宿。不过当年的风光早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现在村民一旦发生什么紧急状况，就会打电话叫救护车。前坛不但有设备齐全的综合医院，甚至连大型的公立医院都有，更何况自从高速公路通车之后，从村子到大城市的大学的附属医院连三小时的车程都不用。
在被称为林场村的小圈圈里，卫生院受到村民无限的拥戴与尊敬，甚至政务推行都要开口过问，俨然是村子里的一方霸主。这种礼遇虽然让原先的院长志得意满，却也让这家卫生院在时代的洪流当中遭到淘汰。真正追求名利的人早就该迁移到更好的地点，扩大医院的规模才对，然而这家卫生院却陶醉在村民的敬畏之中，继续留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苟延残喘。
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每当踏入上一任院长豪华气派的院长室，李少荃的脑中就会浮现出这个念头。前一任院长是个对早已荡然无存的威信深信不疑的人，而且还相信周围的人全都拥有同样坚定的信仰。刻意忽视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事实，拒绝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矜持。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如今母亲却完全承袭了那位愚蠢院长的愚蠢信仰。
那不是我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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