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宗玺今日如往日里一般稳如泰山的，膝上随意的搭着本书，桌上的精制茶壶却久久没有挪过地方。
过了会儿，柯甲推门进来，径直踱到宗玺跟前，语气有些沉沉，道：“少爷，柯己回来复命了。”
“让他进来。”宗玺没留意他的不自然，自顾自合了书，顿了顿瞧着柯己在他跟前立定，转了转手中的茶盅，开口道，“人送出去了？”
柯己头低着：“少爷，我没接到玉公子，他被韩太尉捉住了。”
宗玺手一顿，猛地抬头：“没接到？派进去的人不够？”
“小的自今早起在围场内一直暗中寻找玉公子，但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在武台的人堆里注意到他。韩太尉到场没说别的，便说玉公子以女子之身应试武举，犯了欺君之罪。玉公子绝路反击，逃至围场前被韩家二公子捉住，眼下应该是被投入牢中去了。”
宗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柯甲柯己早已习惯了他家少爷一切尽早掌握中的风轻云淡，还从未见过他此时这样默不作声，看的心惊之余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柯乙回来了吗？”宗玺看了眼柯甲。
“还没，想来的确有些灼手……”
“啪嗒”一声，柯乙从窗户外面钻了进来，脚尖刚落地，还未及宗玺开口问便主动答道：“陈掌柜的过去干净的不像话，但小的联络了从前布在京中的暗哨，有个早年间就扎在这里的哨子言说这个陈掌柜的和乐楼几乎是在多年前一夜间横空出世，但底子洗的干净，他们查了几番并无不妥，所以一时搁浅。”
“如今看来，并无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宗玺吐了口气，又转而道，“两年前布在牢中的人此时还在里面吗？”
“少爷，那人不可轻易调动啊！”柯己急切道，“咱们在京中势力不多，兵部更是薄弱之处。若哪一日有个万一，可要追悔莫及了啊！”
柯甲柯乙都没吭声，有几分默认的意思，但此时心中最多的感受还是庆幸，庆幸不必是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宗玺神色凝重：“不必了，你们只管照做便是。另外，再调几个人控制住暗中陈掌柜……韩仲白那边的话，韩杨身边有我们的人吗？”
“没有。”
“那就立时着手找人去和他那边联络，记住，动静越小越好，万万不要惊动韩榉。都去忙着吧，今夜后半夜我要见到韩杨。”
“是。”
韩榉的小院里，韩杨仰着头半靠在石桌上，手里捏着杯酒难得的半晌没动静。韩榉还没回来，他随着韩仲白一同进宫就白日里的玉笛声事件见圣上去了，想来今日宫门下钥时间推迟了两个时辰也是因为这个。
韩杨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平淡无奇的一天着实给了他许多震惊啊！玉笛声是女子，还要对他父亲行刺，原本以为的市井中人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这么复杂的身份呢？
稳而定的脚步声遥遥的传来，韩杨往起坐了坐，等着韩榉进来，他今日从早晨起就一直提着心，连身衣服都没换就被传唤进宫去汇报情况，脚步这么沉，想必累得不轻。
“怎么还在这儿？”韩榉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的往里走，“有什么事进去说，我累得要死。”
韩杨默不作声的跟了进去，魂不守舍的险些踩了韩榉的脚。
韩榉“嘶”了一声：“倒忘了追究你，从围场回来便这幅死样子，为的是哪一般呢？”
“圣上怎么说？他要怎么处决玉笛声？父亲呢？”
“圣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给父亲处理，从大局上来看呢，这是咱们父亲前番在朝政上的危机被解除的征兆。父亲那边自不必说了，设了这么长时间的局，还赔上一个那位那样的人才，不让她吐出点什么是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韩杨想问的不是这个，但他也无法坦率说出，毕竟，无论是韩榉说的，还是他自己亲眼看到的，玉笛声此行是为了他的父亲。
“倒是你，怎么突然对这种事上心了？”韩榉闻了闻茶香，眉宇间的疲惫一目了然，“还是你今天的行动之后发觉了其中的趣味，终于愿意来帮我了？”
“并未。”
“不必急着拒绝，或者你是觉着今日有些过于简单、你没什么成就感？”韩榉想了想，“不如让你去审这个人怎么样？”
韩杨现而今对玉笛声心有怀疑，为不让自己纠结的情绪影响到大局，还是不应该贸贸然去见她。
“不了，哥你早些歇着，我先走了。”韩杨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我能歇个什么？”韩榉嘟囔了一句，“还得连夜审她，想必没那么容易，恐也没个消停。”
韩杨踏进自己院子，突然听见房顶上“咻”地一声，没等他作出反应，已有一个人影落在了他跟前，头低着看不清样貌，但那种规规矩矩却野味十足的做派倒是有些熟悉。他不说话，等着这个人先开腔。
“韩公子安。”那人果然率先开口，“我家少爷有意与您谈上一谈。”
“不必了，我没什么想和他谈的。”他当然知道宗玺主动找上门来是为了谁，不过他还没有忤逆父亲到了那个地步。
那人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言辞愈加恳切：“韩公子就算不愿和我家少爷说话，也不妨去牢里探探玉公子如何了。朝廷的手段您或许不清楚，她毕竟是个女子，且闹出这一番虽声势浩大，但也正中了您家里的局，临了还被人暗算……如此算下来，还能是她罪有应得吗？”
韩杨气息有些不稳，使劲看了他一眼，怒道：“柯甲！从前倒是小瞧了你，我竟不知道你是这么油嘴滑舌的人！”
那人声音平平板板道：“韩公子，小的是柯乙！承蒙盛赞。”
韩杨长吸了一口气：“你走罢！回去复你家少爷的命，我是不会管这桩事的。”他说着便饶过他大步的往厢房走，像是怕被他追上来似的。
但钻进厢房后，韩杨却反而安宁不下来了。不得不说，柯乙的油嘴滑舌还是使他内心起了一些震动。听韩榉说，父亲收到了线人的报告，他们几日前就开始布这个局，临场意料之外的有人相助，加上韩杨的出手，几乎是天衣无缝的请君入瓮。玉笛声一己之力陷入这许多人算计的局中，让他想起，便有些于心不忍。
夜了，他自小成长的这座城里浮动着阵阵夜风。他是最爱在夜里行走的人，那种凉风拂过脸颊的感觉让他觉得纯粹安然。可今夜当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却似乎感觉到了风中的血腥气。
他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去牢里瞧瞧，踩着一叶叶屋檐飞掠时，他暗下决心：自己只是看看，绝不冲动出手。
他惆怅的拽拽自己身上紧绷着的士兵服——这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压在箱底的存货，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他临时起意穿在身上，若非夜色蒙蒙也是有诸多不便。
揣了银子就是好办事，他边走边送的没费多少力气就直接混入了玉笛声所在的区域，但由于最近她是被集中审讯的人，关押便异常严密。韩杨四处打量了半晌，还是打消了堂而皇之的走进去的念头。
他走了两圈，在一棵树下发现了自己家的马车。这么晚了，父亲明早还有早朝，不会顶着夜色来，想来应是韩榉已经在里面审起来了。
他想了想，走过去跟驾车的人打了个照面，要了令牌换了衣服，随便从马车里寻了件什么东西拿在手里。牢狱门口站着四名士兵，夜色里韩杨的样貌看的不清，但令牌、口令都对了，士兵便放行了。
冗长的走道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声，阴暗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韩杨有些受不住的捂了捂鼻子，继续往动静较大的地方走。
“你便招了罢！”韩榉的声音遥遥的响起，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大半夜的早些歇着不好么？”
玉笛声没吭声，只挣了下手腕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声音。
韩杨快走了几步，韩榉敏锐的目光立即便投了过来，见来人是他，反倒没说什么，转而手指又敲了敲桌子，叹了口气道：“我没什么经验，没对付过你这样的小娃娃……说起来，我们确实见过罢？几日前你不是还闯入我府上吗？”
玉笛声垂着头没说话，韩杨看了她一眼，她不知道哪里受了伤，整个人像泡在血水里一样，白日里看着那样笔挺精神的人，此刻却全无半点神采的缩在角落里。
韩杨心中猛地一惊——早前对玉笛声下手的他只是打晕了她，从傍晚到现在不过三五个时辰的功夫，竟就能这样摧毁一个人。
半晌，韩榉无奈道：“这样罢，看在你身为女子身手不错的份上，给你个便宜占，你只说出是谁指使你来的便可，如何？”
玉笛声自然没什么话说，但她倒是笑了下：“不必给我便宜占，我身手并不好，当不起你的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