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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1 /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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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那是她时隔三年之后第一次与他见面。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容易熬过来,他的面容似乎已经被时间磨砺得模糊起来,若不是刻意去想,九念早已不能完全拼凑出他的样子来。

或许是选择性去强制遗忘的结果,只有偶尔在山间挑水劈柴的时候,望着远山墨墨欲雨,才会想起他如黛的眉眼,或有时候在大师兄浅笑时露出的一口整齐的白牙,让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阿言在对她笑一般。

若论起来,她与阿言之间的感情,并非多长,只是那短暂之中深刻的纠缠,和年少时彼此许下的承诺,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执念,容颜已远,心动却还在。

或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令她这般悸动和心痛了。

于是再见他的时候,他进门时所印刻在九念眼眸中的模样,像是记忆被撕去了那层厚厚的膜,霎时间清晰起来。

然而令九念心惊的是,就在他那对着她这一侧的左脸颊上,竟有一道小拇指那么长的一条深深地疤痕,那道疤痕已然有些时日了,比他脸上的肤色稍浅一些,并不丑陋,却格外明显。

他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

九念还来不及思考,那个接待他的和尚已经将他引到了浴盆的方向。

九念赶紧低下头去,还好冬天的天黑得早,酉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尽管禅房里点着十几根蜡烛,却依旧吞没了他们这些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小和尚的脸。

姒华言并没有认出她来,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睁眼看这些不相干的和尚们,甚至都没有听身旁的法师说什么。

住持宽池方丈太老了,眼睛花了,身子也动弹不得,只能让其他的法师来代为接待洛国公这样的重要客人,而姒华言之所以选择宝应寺这样小的寺庙,也正是因为这里人少,又寒酸,必定不会将仪式搞得太复杂。

他虽为重臣,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以前九念刚听说他是郎中的时候,便曾半开玩笑的问过他:

“人家都说郎中救死扶伤是改了阎王殿的生死簿,将来死后下地狱是要被问罪的,阿言,你怕不怕?”

那个时候姒华言倒是平静而淡漠,仿佛世间所有的惊慌都奈何不了他,而他的面相本就长得善良清俊,无论他做什么都会给人好的印象,这大概就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一种魅力所在。

“我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神佛,我只信这些医书,还有我这双手。”

九念不信他什么都不怕,便故意吓唬他说:“真的有地狱的,而且有十八层的。”

姒华言终于嘲讽的勾起一抹笑来,再抬眼望向她的时候有一丝费解:“你就这么想看我害怕的样子?”

九念不可置否,她当然喜欢,她喜欢他的沉寂淡漠,也喜欢他除了沉寂淡漠以外的一切样子。

他道:“大丈夫立于世间,不为上阵杀敌,不为辅佐君王,只消能够减轻他人的苦难,便不算白活,下了地狱又何妨。”

他的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九念一定会觉得是做作矫情的惺惺之言,然而从他的口中说出,配上他淡薄的语气,九念倒觉得狭隘的自己被教化了一般。

以前听说他们姒家是大禹的后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大义无私,心系苍生,后来愈发的了解了阿言,就愈是觉得他的身上真的有那么一股子正直慈悲的情怀,不得不叫人佩服。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可她从都不怪他。

...

陪同姒华言一同来的,还有李昭德,李昭德始终在门口和法师谈论着佛法,九念并没有注意到他。

就在九念晃神之际,只听见师父宽明法师的声音响起,他本不愿露面的,可不知何故他竟然到场了。

九念这才注意到李昭德也来了,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师父,而师父也对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两人的眼神之中似乎有某种交集,却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李昭德对宽明法师恭敬极了,跟随他的脚步进了禅房,华言也对宽明法师施了一礼,随即便向浴桶的方向走来。

宽明法师已经六七十岁了,银须黑眸,使他看起来高深莫测,师父从来都是一副仙人般的模样,九念鲜少敢主动与师父搭话。

宽明法师站在那巨大的布帘之外,落座与蒲团之上,开始为姒华言的沐浴之礼诵念佛经:

“四大无病,所生清净,身体常香,肌体润泽,多饶人从,拂拭尘垢,方白齐平,威光得大...”

师父这样清境而悠远的诵念着,身后弟子空灵的木鱼声响起,姒华言在这一片隆重之下,缓缓地走进了布帘之后的木桶。

这木桶与其说是木桶,不如说是木头做的浴池,这是九念见过的最奢华最大的浴池,池里注满了八公德水,也就是他们师兄弟四人从山下挑来的新鲜河水,清澈的池底铺着金沙,金沙里扑上了许多新采的莲花,这个季节自然没有,这些各色的绝美莲花是从皇宫里运出来的,由皇室专门养花的地方提供。

大师兄和二师兄走过去,按照仪式将姒华言的华丽外衣轻轻的解开,脱去,最后他的长臂伸平,就只剩下最里面的贴身薄衫了。

和她初次见他时一样,他的身上也只穿着这样一袭薄衫,然而大概是他平日将身体调理得极好,那样寒冷的天气也并没有将寒气侵入他的体内。

洛国公的外衣宽大而华丽,且做工复杂,光是这重量便有几斤沉,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了不让衣服落地,便一人拿着一端,走到一旁用手呈着,而下一步,便需要由九念和秦义来做了。

九念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庆幸,幸亏有这布帘挡着,行礼之时李昭德等人不可擅自进入,而姒华言又是背对着他们四个和尚的,所以并不会被发现他和秦义。

秦义倒是很镇定,毕竟他跟着来俊臣那么多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

九念走过去,弯腰将他的内衣的带子解开,他的衣衫便松开了,从后面慢慢褪下他的衣服,下一秒,他白皙的后背便呈现在眼前。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可是回忆起当年在河边他晾衣服时,自己也是见过他这样,便给了自己镇定的理由。

这个过程,姒华言始终像个没有灵魂的神尊雕像一般,背对着她,而当她的手指不小心划过他的肩膀时,不只是错觉还是什么,九念感觉到他的身形一滞,紧接着变得更加僵直起来。

脱去了上衣,剩下的就是裤子,秦义虽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对于九念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很主动地承接了这个活计,弯下腰来很恭敬地将姒华言的外裤,亵裤一一褪到了脚踝。

姒华言的脚掌从裤子里走出来,□□的背影颀长而挺拔,他乌黑的发披散在腰际,美得好似一幅画,他缓缓的步入了浴池里,那泛着烛光光亮的清澈浴池,莲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那圣洁莲花仿佛得到了他的召唤,随着水波轻轻的舞动起来。

最终他慢慢坐入了池中,留给九念一个肩膀和背影。

实在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一番尴尬的场面,后面的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她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低着头,站在一旁,耳边充斥着繁冗的诵经声。

直到沐浴结束,姒华言从浴池中出来,以同样的姿势背对着他们,师兄弟们忙着帮他擦干身子,为他穿一身参禅的衣服,九念才回过神来,却木讷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禅房里的烛火摇曳着,姒华言的身影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柔柔的佛光,那样伟岸高大。

他忽然慢慢的转过身来,让九念赶紧低下头去,两只手掌合起来装作佛家施礼状,遮住了自己的办张面孔。

清学,清无,清止也学着她的样子合手施礼,谦恭地低下头去。

不只是幻觉还是什么,九念竟感到一道灼灼地目光正望向自己,可当她偷偷的抬眼望去时,却看见姒华言正微微低着头,谦卑的合掌,对他们四人表示感谢,而他的目光始终是垂在地上的,浓密纤长的的睫羽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九念再次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出去了。

九念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姒华言离开宝应寺的第二天,寺里却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那火起得异常凶猛,整个寺里的五十多个和尚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乱,救火的救火,逃窜的逃窜,可是诡异的是,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开寺庙的大门。

大门,后门皆不知为何在外面被封住了。

一时间,大火再干燥的冬天愈演愈烈,更是不停地有火把从寺院的墙外丢过来。

有人试图翻墙而逃,却被人用刀捅了回来,死了!

九念是被秦义叫醒的,二师兄和大师兄也被救火的呼喊声吵醒了。

然后九念很快便发现了门墙已被封堵的事实。是寺外有人,而且有许多人,那些人企图要将宝应寺封起来,将寺里的人全部烧死!

已经来不及多想,宝应寺本就很小,寺里的火越烧越旺,如同一个大火炉,大师兄在慌乱之中想到了隔壁住着的师父,于是兄弟四人便跑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像是一尊佛像般巍然不动,窗外的火光明明灭灭浮动在他的脸上,却并能使他的表情动容半分。他闭着眼睛,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手边还放着一封被打开的心。

“你们四个不要往外跑,”师父闭着眼睛静静的说:“那些人是要我们的命,被火烧死化成了灰,会比变成一具烂尸干净许多。”

大师兄最尊敬师父,怎么可能看着他死,此刻已经急得额角冒汗:“师父!快跟我们逃命吧!”

三年的相处,师父就像是他们父亲一样,虽威严少语,却是对他们四个百般照顾。

宽明法师还是巍然不动。

九念急了,她最小,斗胆上前拉住了师父正合十的手掌,急切地道:“师父!二师兄平时偷偷溜下山的时候,在后院的墙根处挖过一个洞,我们可以逃出去!师父!跟我们走吧!”

宽明法师摇了摇头。

二师兄是个急性子,见他执拗不肯动,便踹了秦义一脚,趴在他耳边说道:“清止!你不是会功夫吗?你把师父打晕了,我们将他背出去!别跟他废话!”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秦义觉得这办法可行,便上前一步用手掌在师父的脖子上一砍!

那力道可不小,宽明法师当即便昏了过去,秦义健壮,将瘦弱的师父背了起来,在大师兄二师兄的簇拥下往外跑。

九念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看了一眼地上被拆开的信,直觉告诉她这封信一定有什么蹊跷,师父像是早就料到了寺里会有灾祸,那么八成便和这封刚被拆开的信有关,九念将它胡乱的塞进了衣服里,快步追上去逃命了。

这场灾祸发生得太突然,危难面前人人都会求自保,师兄弟四人已然顾不得别人,只是背着师父来到了寺里后院的墙根,九念和二师兄合力半开一口腌酱菜的缸,缸后的墙上果然有一个洞。

二师兄经常来后院捣酱,原来是偷偷的挖墙根,好溜出去下山玩,此时竟成了救命的通道,不禁让人唏嘘。

师徒五人一一出了宝应寺,回头再看寺里,已是惨叫连连火光冲天,他们五个赶紧找一处外人鲜少知道的小路,逃下了山去。

下了山,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四个人找了一处土地庙暂时安身。

庙里很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场惊魂大火是个梦。师父还没有醒,四个人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全都惊魂未定,沉默着。

九念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打开,静静的看着那纸上的几行类似于诗的字,上面写道:

战马各争鸣

家邦百万兵

雄主惊回首

天下长安宁

九念皱皱眉,觉得这首诗怪异极了,却说不出来哪里怪,她不禁抬起头,借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起师父的那张苍白的脸。

到底是谁这样狠毒,竟然放火烧了整个宝应寺,宝应寺虽小,可也有上上下下五十多条人命!

原本有一瞬间,九念猜测,莫非是阿言认出了她,对她心怀怨恨?

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惑,不会的,这不是姒华言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可能。

想到姒华言,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再次映入脑海...

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窜出来,扰乱了她的思绪。

九念站起来走到土地庙的门口,望着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忽然觉得自己三年的平静生活,就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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